庄建非心里亮堂了。到底是梅莹,老辣的梅莹。事隔几年,庄建非此刻才彻底懂得:梅莹不会和他结婚。哪怕她发疯地迷恋他的肉体也不会和他结婚。她的丈夫、儿子和媳妇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人的海洋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并不多,梅莹却得到了三个,因此,她绝不会舍弃他们。生活内容比男女之间的性的内容要多得多,太对了!这女人真是聪明绝顶!庄建非奔涌着吻她一下的冲动,但他只是友好地伸出了手。梅莹和他握了握手,给了他一个理解的微笑。在这短暂的对视里,他们一同迈过了暗礁险滩。庄建非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现在要的不是情人而是良师益友。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梅莹真称得上是他的良师益友。
在庄建非又熬过了一个长夜之后,当他吸着烟,踱着步,下定决心去见父母的时候,吉玲已经果决地行动了。
吉玲在章大姐的陪同下来到了庄建非的单位,直接进了院部办公室。是经验丰富的章大姐部署直接进医院办公室的。如果去科室,被人一拉扯一调解,就显不出威力了。
是华茹芬接待她们。华茹芬一见吉玲便喜形于色。
“好,来得好。我知道你会来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太好了!”
吉玲和章大姐被闹糊涂了,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来。
华茹芬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两口应该在医院里手挽手游览一番。”
章大姐趁华茹芬倒开水的机会在吉玲耳根上说:“恶人先告状了。你得准备哭诉,真哭。”
华茹芬递过一杯开水,问:“你见到了小庄了吗?”
吉玲说:“没有。”
“那我给外科打个电话,让小庄来见你。”
“不必了。”吉玲说。迟早有面对面的一天,但现在她必须单独谈谈。
华茹芬感到了气氛的古怪。
“有事吗?”
吉玲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章大姐扶住她的肩。
“我是来请求院组织帮助的,我要和庄建非离婚。”
章大姐递上介绍信:“我是吉玲的组织。我们调查发现吉玲受了虐待,以精神方面的为主。希望我们能合作。”
华茹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婚吗?”她费解地问。
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那毕竟还是纸上谈兵。一走进父母的家,庄建非还是抑制不住强烈的屈辱感。他结婚前后所受的磨难历历在目。吉玲虽然有一双不像样的父母亲,可他们是女儿的大后方、庇护所,随时张开翅膀准备保护自己的孩子。从这点来说,庄建非是羡慕吉玲的。他的父母满腹经纶、富有教养,按说感情应比一般人丰富得多,不知为什么,饱学了人类知识的人反而会疏远人类。
庄建非曾痛下决心在他们面前做出个婚姻美满的样子,但不幸才半年他就不得不来求助了。大家都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终解决问题,他没办法不来。他一路上援引了许多古今中外男子汉大丈夫能委屈求全的例子来说服自己,比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等等,这样似乎太孩子气,但他明白他其实不是孩子气,是来真的。
的的确确,庄建非沉痛地体会到:婚姻磨练男人。
青少年时期甚至大学时代他都一直琢磨不透许多中年男人为何处世那么圆滑老练,能忍辱负重,现在他明白这与婚姻不无关系。很少有哪个风云人物是光棍汉,恰恰相反,杰出人物们大多都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婚姻。从某个角度看,婚姻是人生课堂。梅莹就是成绩优异的过来人,她不止一次地强调:男女之间不仅仅只是性的联系。真是至理名言!
庄建非的父母居然放下案头巨著,走出了书斋,双双来到客厅见这个久别的儿子。这使庄建非多少受到了鼓舞,看来父母也把结了婚的儿子当成人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不屑一顾。
“吉玲出走了。”他说。他的父母和妹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震动,一齐望着他,等待着听下文。庄建非发现母亲转瞬间便镇静了,镇静后便有了一丝嘲讽的表情。他本想不再往下说,他母亲扬了扬手指:“说吧。”
庄建非简略地回顾了吉玲出走的经过,没说出吉玲回来的条件,他想先看看反应再说。
建亚的态度最为激烈。
“这就是那帮汉口小市民的德性,动不动跑回娘家什么的。和她结婚都是抬举她呢!别理她,看她过几天不自己乖乖回来。”
“建亚,你像个小孩子。”
“哥哥,你怎么变得如此软弱了?说到底,她是个什么人——花楼街的姑娘。”
“别这么说,她是你嫂子。”
“可你……可她背叛了你!”
庄建非被妹妹惹笑了。吉玲没有背叛她,只不过暂时离家出走了。
父亲紧挤着眉字间的皱纹,忧虑重重。
“你的妻子她出走了?”
“是的。”
“实质上她为什么走?”
“好像没什么实质问题。”
“她为什么不愿听你讲道理呢?”
“不知道。”
“她应该明白你们是自由结婚的。”
庄建非只得点头。
“这么做太岂有此理了!”
“是有点。”
“哪儿能管这样的事?法律管吗?”
庄建非啼笑皆非。
“好像不管。爸爸。”
“好了好了。”一直没动静的母亲开口了。
“建非,怎么说呢,现在事实证明当初不是我们错了而是你错了。”
庄建非隐约感到心尖尖哆嗦了一下,使他特别的不舒服。
母亲说话抑扬顿挫,有种吸引学生的教师风度。她直视儿子说:“你的性格我了解,你自小就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我以为你即使不美满也会做出个美满模样来的。所以,令我吃惊的不是吉玲离家出走,而是你跑回来诉苦。兴许你的目的不仅仅是诉说苦恼,接受你父亲和妹妹的同情。他们书呆子似的同情满足不了你。”——母亲越说越尖刻。
“你要是想我们为你做点什么,就开门见山直说吧。”
“不!我不要你们为我做什么。”庄建非说。
事实上只要他与吉玲是夫妻,他父母与吉玲的父母就是亲家。他的父母应该去看望他们的亲家。皇帝也有草鞋亲呢。心尖尖的哆嗦清楚地变成了痛楚。
“爸爸,我走了。”
他又朝建亚摆了摆手。
母亲说:“我们没说不帮你。”
庄建非向母亲礼貌地欠了欠身,说:“谢谢。没这个必要。”
电话铃响了。建亚说哥哥你等等,说不定是你的电话。
庄建非果真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至少这个电话与他有关。
建亚听电话时神色大变,连忙叫母亲去听。这个电话长得差不多没有尽头,当庄建非正要离开,他母亲放下了电话。说:“她要和你离婚。”
“吉玲吗?”
建亚说:“不是她是谁?华阿姨来的电话,她们全体出动了。”
母亲请父亲给学院打电话要车。她在庄建非身后说:“我希望你能去美国学习。你不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不管你的虚荣心多么强,我还是会帮你的。”
开始是这样的吧:为了一件小事,夫妻吵架。然后就滚起雪球,他的同事、吉玲的家庭、章大姐、华茹芬、王珞、曾大夫、他的父母、双方的单位,一场混战。
婚姻不是个人的,是大家的。你不可能独立自主,不可以粗心大意。你不渗透别人别人要渗透你。婚姻不是单纯性的意思,远远不是。妻子也不只是性的对象,而是过日子的伴侣。过日子你就要负起丈夫的职责,注意妻子的喜怒哀乐,关怀她,迁就她,接受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与她搀搀扶扶,磕磕绊绊走向人生的终点。
在所有人中间,梅莹是个智者。她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现在庄建非懂了。
矛盾闹得突然解决得也突然。
庄建非的父母坐了一辆小车赶到花楼街。路过“汪玉霞”时停车买了一提兜花花绿绿的糕点。一见亲家面就递了过去,说:“一向穷忙,今日才来拜望。”这当然是庄建非的母亲对吉玲的母亲说的。吉玲的母亲身前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光这一句话她的面子就赚足了。所以她笑得亲亲切切,热情得好似一盆火。马上吩咐摆酒下厨,拿出了贴身藏的存款,不惜血本款待亲家。
吉玲的母亲是见过几朝风雨的人,随机应变是在行了。当小车问路时已有人跑来报信,她闪进房里眨眼的工夫就将面貌焕然一新。庄建非的母亲倒没想到花楼街的家庭妇女竟有这般整洁体面的,心里也得到了几许安慰。
章大姐正在与吉玲的母亲商量闹离婚的事,见风向转了,自然又愿意做成人之美的好事。她拉庄建非在巷子拐角处说了好半天。数落了吉玲爱使小性子也数落了庄建非对吉玲太马虎。
庄建非得知吉玲怀孕了心里又波澜迭起。好不容易陪父母吃完饭,父母一上车,庄建非就骑上了摩托,风驰电掣般赶到了章大姐家。
吉玲一见庄建非就哭了。章大姐也把一切都告诉了吉玲。吉玲后悔不已,加上呕吐得快脱水了,实在不便见公婆,所以躺在章大姐家等候丈夫。
“你这几天吃的什么?”吉玲问。
庄建非说:“胡乱凑合呗。”
吉玲嗷的一声又伤心了。庄建非很轻柔地按在吉玲的小腹上向小生命道歉。
“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吉玲说:“是女儿。”一边流泪一边笑了。
夫妻俩依偎着,絮絮叨叨把他们两边的状况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会儿互相责怪,一会儿又争着检讨自己,哭啊笑啊吃醋啊憧憬将来啊,五味俱全。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章大姐买了菜回来了,留他们吃晚饭,他们谢绝了。庄建非说:“我们回家吧。”
吉玲说:“我们回家。”
“离婚”这个词成了一句笑谈。庄建非终于圆满解决了一切问题。他相信往后他就有经验了。
只有建亚一直耿耿于怀,对吉玲不冷不热。她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没有爱情,他真可怜。而她自己年过三十,还没有找着合意的郎君,她认为当代中国没有男子汉,但当代中国也不容忍独身女人。她又写道:我也可怜。
原载《上海文学》1989年第1期
点评
长期以来,池莉的小说更多关注世俗生活,较少涉及重大主题和形式试验,这篇小说亦是如此。主人公庄建非是一位年轻的医生,家庭环境优越,工作单位也很正规,属于人们眼中的上层人物,与梅莹短暂的肉体之欢是他各方面出色条件的明证。但这样一个有着美好前途的年轻人却在爱情婚姻上出了岔子,在梅莹那里受到挫折之后,他爱上了花楼街的吉玲,花楼街是底层社会的代称,被视作市井气浓烈的污秽之地,这份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遭到了包括父母妹妹在内的多人的反对,尽管庄建非自己极力坚持并最终同吉玲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他们生活的举步维艰是显而易见的,物质的匮乏自不必说,双方父母的冷战让他们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但家庭关系又是极为特殊的,表面的摩擦挡不住血脉的真情,小夫妻的一场吵架反而给这个家庭迎来了一次和解的良机,为了小夫妻的前景,整个大家庭都选择了妥协。在现实面前人们总是很“现实”的,因为再多理想和原则都终究要面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这是每一个普通人都要面对的现实。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