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4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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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宫图(5)

路六命说花吧你,待我出去了再挣。警察便又一次进来,让路六命回到场院去。其时已经暮黑,犯人都已换班吃饭,排成一行队伍,各端一盘一碗,往饭堂门口的大棚下走去。路六命没有吃饭,径直回了027号寝室。他为女人果真来看他感动,走的当儿她还说,初五以前再来,来不了正月十五一定来。原是没有想到她会来,在镇上关押时她已去过。他想说千道万,她到底是自己娶了的女人哩,心里有他,尽管她和村长睡了十夜,可那不也是为了自己早一天走出那间黑屋吗?不是从此就少说了许多离婚的话儿吗?尽管她夜间对他冷些,总向他提要那笔婚债儿,可那也确实是自己欠了人家。他想到了许多女人的好处,诸如替他洗衣,给他缝被,同他一道儿担粪下田,日日烧饭、洗锅、喂鸡、养猪,零七碎八,不计其数,都涌在路六命的心里,使他感到自个是真的对不起这个女人,那样儿不三不四地把人家娶到手里,闹得人家弟弟二十五了,还没有房子成家立业过日月。这样想着,路六命心里的惭愧,便如云如雾,翻翻滚滚,弄得他在屋里坐卧不安,只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把屋子抽得云山云海,烟雾腾腾。正值腊月天气,外面开始刮风,小雪花漫天飞舞,打了饭的犯人,被特许可以端到寝室吃饭。这027号房里,本都不是要犯,统共住了九个犯人,六老三新,都是农民,都是偷鸡摸狗之事。还有两个,是农忙时候,田地种不过来,去偷了邻村耕牛,就偷进了这间屋里。彼此说起来,连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胆智。只有城郊的024号,犯有故意伤害罪,判了十八年徒刑。说是乡干部到他家里催要集资款项,他一锨就劈在了乡干部的头上,已住进来三年。路六命躺在床上,同室人一堆儿端饭进来,问说咋就不去吃饭?有人说他女人来了,来问他要过年的钱哩,大家一同唉声叹气,024号就把饭碗推到床上,过来竖在路六命的床边,说路瘸子,你缺钱吗?

他便坐起来望着024号犯人。

024号说满天下男人就你路瘸子窝囊,和女人生过了孩娃,还他奶奶欠着女人的钱,想要钱坐起来,给我叫声爹,叫一声我给你五块钱。

路瘸子说,叫十声哩?

024号说,十声五十。

路瘸子说,二十声哩?

二十声一百。

他说你要不给呢?

024号说不给我是你路瘸子的孙子。

路六命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把烟拧灭在床腿上,将024号拉到门口的光亮里,再把裤子向上提了两寸,规规正正跪在024号面前,大声叫了人家二十声爹,最后说,你不把钱给我我就跪着不起来了爹。024号朝路瘸子哼了一下,从床头的席下数了十五张十元的票儿,丢在他面前。那十五张票儿,秋叶样在屋里哗哗落下,散满一地。路六命就那么跪着将钱捡了,点了一遍,又数出五张出来,过去放到024号身边,拿碗出去打饭吃了。

年前他女人又来看他,他把那一百块钱交给女人,说拿回去过年,那七百你给我存着,村长再找你说那件事情,死也不能答应。

经了唤爹挣钱,路六命发现一样事情,原来劳改犯人,凡在窑上工作,如装窑、出窑、码垛、上煤、压火之类,竟每月都有补助。024号是烧窑好手,管着窑的火候,一窑砖烧好烧坏全由他定夺,因此,每天场里补助他三块钱。其余装窑、出窑,又脏又累,见天补助一块、两块不等。整个劳改场的犯人,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养猪、种菜、放羊、烧饭之类,余皆或多或少,每天都有钱的,就是在窑场转转走走、擦擦机器,也每天有五角钱的补贴。路六命没想到做了劳改犯人,居然还能挣钱,忽然之间倒有些感谢张老大、埋怨这劳改场的科长了。能挣钱你让我路瘸子放啥儿羊?这人成了瘸子,连来这儿劳改也受人欺负。这一天他去找了那科长,天正下着鹅毛大雪,一世界白白亮亮,排列开的十四座卧窑四周,雪花未及近前,便都成了晶莹的水粒。窑周围些微泥泞,窑坡上倒还是干地。忙的犯人在忙着,闲的都躲在空窑取暖。因为下雪,羊也不消放了,把夏天存下的干草、红薯秧儿和买来的稻草扛到羊圈几捆,撒开扔在雪地,路六命从山坡上走下,便看见看守科长在一个窑前骂那偷闲的犯人,待科长骂完了,气消了,要走时他瘸到科长面前,说科长,哪儿活累,让我瘸子去干。

科长说,出窑最累,你瘸子能干?

他说,能哩。

科长说,两年刑也就转眼之间,放羊去吧。

说完科长走了。

他又瘸到人家面前拦住,说,真的,让我出窑去吧。

科长仔仔细细看他一阵,说,窑里边四五十度高温。

他说不怕,在家种地大夏天不也照样收割。

科长说出窑危险,经常砸伤人呵。

他说我来了三个月也没见砸伤一个。

科长说并不是谁去出窑都能减刑。

他说我不图你给我减刑,我放羊闻不得羊膻味,在家时我闻到膻味就恶心。

科长说妈的,一个瘸子你还耍娇气,放羊是犯人们求之不得的轻活儿,不怕死你就去出窑吧。

路六命就去第十四孔窑里背砖了。

眼下,路六命帮着小青姑娘在田里收拾牛草,两个人一运一捆,语多渐熟,他向她说起那段过往的事情,都禁不住一阵寒气袭身。

她说,你该早些来到这边过活。

他说,谁能想到这边有这么好的日月。

她说,我等了你十五个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纹路。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边是如何一天天的熬了过来。路六命一生没有听过温话暖语,这当儿在小青面前,他双眼红了。

“他哭了?”

“他哭了。”

连路六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年的朝朝日日,一天十二个小时,在十四号窑里出砖,日子是如何熬了过来。一个县里的犯人毕竟不多,偌大窑场,分到出窑这儿,一班只有八个。而装窑、烧窑、出窑,是七天一个轮回。就是说一窑砖几十万块,八个人七天必须出完码好。窑里需要一人从架上卸砖,卸下来码在别人背上。而窑外五十米远,又要一人码垛,从人背上卸下,二百五十块码成一丁。这六人背砖,一天每人要三百个来回,每回十六块,八十斤重。算计下来,每人每天要背着八十斤重的热砖,走上七十里路。路六命就这样瘸着枯腿,整整背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初背时候,十六块砖在他背上码成一垛,从屁股那儿,一直码到后脖,像一段大堤搁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那堤就在背上摇摆。由于腿瘸,第一次驮至窑口,砖就塌了下来,砸在一个犯人脚上,那人说我操你八辈瘸子,你安心放羊去吧,来这儿施你奶奶啥儿乱子。他忙弯腰拾着那砖,说叔哎,对不住你,我家穷哩,放羊谁给一分钱呵。那人说钱是你爹你娘?劳改了还他妈亲钱。

骂完走了。

路六命拾起砖来再背。

背了又倒。

倒了又背。

后来,路六命从肩头往屁股上系块木板,两边绳子刚好拴了那砖,也就能从窑上背至砖场。一趟一趟,瘸瘸拐拐,窑里来,窑里去,居然就和别的犯人一样了。一天驮下来,夜间躺倒床上,细短的左腿,热胀得似乎要立马炸开。别人睡了,他坐在那儿揉腿,望着窗外冰色寒天,浑身疼得要死要活,以为明儿怕是走不动了,怕是把这残腿弄得终于废了。然来日下床,那腿却依然,就又瘸着,断腿的牛样,朝窑上去了。这样苦受了四个月后,女人小竹又来看他,他竟给了她二百块钱,说没料到因祸得福,这样在这劳改两年,没准儿还把你弟的房子盖了起来。小竹说等你把房子盖了起来,怕我弟已经老了,有了房子也讨不到女人。

之后,女人小竹就不常来了。实际上,柴米油盐的零碎,一月花不了几个钱的。路六命就把那补助按期领来,用一个烟盒包了,锁进分给自己的那个床头柜里。到了夏天,窑内温度陡增,驮砖的可以在窑外吹吹凉风,随时趴在龙头上喝口生水。在窑内卸架往人背上码砖的,就得一天十二个小时钻在窑内,有时窑温高达五十几度,热得人皮儿脱壳,那卸砖的犯人坚决不肯干了,无奈何就停工一天。科长说谁进窑卸砖,一天多补助一块钱。路六命便争先瘸了出来,干了在窑里专爬红砖架儿的活。

半年之后,路六命的钱居然塞满了两个香烟盒儿,整整块钱。照这样下去,再有四个月,他就可以存上两千块,而距他刑满获释,还有半年时间,到释放时候,存两千三百块钱不为难事。路六命合计好了,拿两千块钱交给小竹,还了欠她的那笔婚债,由她回去给她弟盖房娶媳,还有三百块钱,就在镇上盖一间铁皮小房,如同镇上的生意人家一样,摆上日常百货,如烟、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枪、女人的针头线脑。春节时候代卖鞭炮对联,八月十五卖月饼礼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边苇园,打些粽叶销卖。总之,只要有那一间铁皮房子,农忙时候种田,农闲时候住到镇上自己那间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日子虽不能和村长及张老大家相提并论,但如此小桥流水,涓涓不断,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至于女人小竹,钱还她了,帮她弟立业成家,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三朝两日,想吃肉了去打二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缝制,去买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买两件丝绸衫儿,冬天买一套羊毛衫儿,她还能怎样?由不得她对你不好。女人在人世是个啥儿?就是喂的一只猫儿,家里有鱼有肉,它还抓什么老鼠,不天天守在家它守在哪儿?路六命盘算好了,把未来的日月描绘得改天换地,风景好生秀丽,有山有水,有青有绿。可就这个当儿,科长叫了他去。科长说,路瘸子,你有喜啦。他望着科长呆怔,说科长你也拿我瘸子戏耍。科长把自己的一根香烟扔过去,说你提前释放了。看你表现不错,报情况时将你报了上去,没想到批准你提前半年释放了,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劳改犯人了,想走你就可以卷着行李离开这儿了。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五号,离国庆节还有五天,离八月十五还有十三天。正值仲秋,天气爽爽朗朗,在看守科长的办公室,能望到后边的山岭,荒草半青半黄,羊群一点一滴地白成一片,挂在草坡上,如同扭成一团一团游移的云。十四个卧式砖窑,白烟股股,时疏时密。密起来烟在天空,仿佛一堵粉白的墙,疏起来如同匹匹白绸,悬在半空,天长日久地随风摆动,边边角角都已发毛,都已有根根的白线在空中曲转伸缩。路六命过了半晌说,咋就让我提前出狱哩?

科长说,你表现好嘛。

他说,我表现不好,你让别人出去吧。

科长说,凭你这句话也该释放你。

他说,我不出狱科长,我真的不想出。

科长正经把目光搁在他脸上,说你疯啦?

他说,我还有半年才够两年哩。

科长说,你已经提前释放啦。

他说,我不想让你提前释放我,我想再在这儿住半年。

科长说,这是监狱,不是你的家。

他说,不是监狱我还不来哩。

科长说,这儿有你女人,还是有你孩娃?

他说,反正不住够两年我是不出去。

科长说,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这儿的犯人了。

他说让我当两年犯人是盖过红章的,你不能一句话就给赶走了。

科长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说提前释放你也是盖过红章的,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科长问,不能让我再住半年吗?

科长说,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疯子了。

他说,再住两个月行不行?

科长说,一月也不行。

他问,半月呢?

科长吼,两天也不行,最迟明天天黑你就得离开劳改场。

路六命懵懵懂懂离开科长办公室,回去悄悄又数了一遍那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坐在床沿默默吸了两根烟,就又去第十四号窑上驮砖了。晚上十二点下班,没吃夜饭躺下睡了觉,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将偏西时,科长不见他去办理提前释放证,带上两个人到027号寝室一看,他的床上一如往日,被子叠好放在床头上,两双旧鞋摆在床下边,换下的编有犯人字号的工作服挂在床头上,饭碗、筷子、鞋刷,都还放在桌头的柜子上。领着人到十四号窑一看,他正精光赤背,穿个裤衩,在窑里砖架上卸着砖,红砖粉和着淋淋大汗,糊了他一身酱红色的泥。

科长说,路瘸子你下来。

他便从砖架上下来了。

科长说,最后说一句你出狱还是不出狱?

他萎萎缩缩蹲在科长面前说,打死我也要再在这儿干上两个月。

你是觉得我一辈子还没受过处分吧,科长说着,就吩咐两人架着路六命的胳膊,拖拖拉拉,把他架出铁狱门,如同扔一只小狗样,扔到了狱门外的草地上。

路六命就这样出狱了,提前获释了。

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犯人,都盯着路六命,直到出了大铁门,院里还有上百双眼睛扫过来。路六命坐在地上,望着狱门,望着门里的犯人,望着犯人们身后的砖窑,望着窑后岭上的羊群,犹豫着自己是不是重新起来进去时,科长和另外一人把他的行李全部兜着出来了。

科长说,路瘸子,回家吧,你自由啦,再有五天是国庆节,再有十三天就八月十五了。

“他走了吗?”

“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