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路六命为没能在劳改场干够两年,怀了深厚的遗憾,及至科长把他的行李提出狱门时,他发现狱门外的夕阳,无边无际地红成一片,秋风在夕阳中淡淡地从他脸上拂过,天空也高远得深邃幽蓝。一时间心里也有了一些开阔,也就只好忍了认了。搭了劳改场通往县城的班车,在城里的车站住了一夜,第二天改乘头班乡村客车,赶往镇上。待背着行李瘸上耙耧山坡时,山地的苦味和熟秋的瘦弱温香,浅浅淡淡地迎面走来。山坡上的玉蜀黍都已过早地干了叶儿,棒子缨黑灰几丝,枯发似的挂在秆腰。偶尔有块经过秋的田地,主人也不把那秆儿放倒收走,空秆儿柳枝槐柴样折断一地,露出的山梁坡地,由于一季地力耗尽,地面都老人脸样网网皱皱。那些未及秋收的田里,本该青青绿绿,有一股浓烈的甜味。可是没有,干枯得很哩。玉蜀黍穗儿小得如红萝卜一般,被秆子举在空中,仿佛举着一节节无肉的手指。路六命想起已经两个半月没有下雨,在劳改场里做个犯人,不为丰年歉岁着急,不为雨水瑞雪着急。虽是犯人,用的倒是自来的地下泉水,水塔楼房样耸在半空。可是,却被提前释放了。早知这样,不如在监狱里胡作非为,比如馍不熟了,就把碗砸在厨房的窗上,窗子你不敢砸,把馍扔了总是敢的。邻房的054号犯人,不是因为经常倒米扔馍,而加刑半年吗?
然而,都已晚了。你路六命没有过那份好日子的命哩。他一直这样懊悔不迭,慢慢回到路头村里。正是半晌时候,村人都在地里忙着,街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娃。他在村头站了一阵,想去和那老人说话,然却绕着老人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在胡同里只碰到一条瘦狗,它陌生地望他一阵,就又懒懒地卧下了。路六命觉得心里有一丝凄凉的寒意,离开路头村才一年半光景,似乎就如离开十年似的,一切都显生疏了。那狗不是路林家的吗?它竟认不得我了。认不得了,又懒得汪汪几声。他从那狗的身边走过,希望那狗能猛地扑上来咬他几口,可狗只睁眼瞟他一下,就又闭眼睡了。他在狗的身边站了站,又起身走时,心里有些异样,没有久别归乡的感觉,反倒有些想念劳改场的日月。其实,科长倒是不错的人,可他不让你在那住了,不让你做劳改犯人了。村子果然没有劳改场里好,乱乱糟糟一片。村长和张老大几家的楼房,竖在半空,威风凛凛,而别的人家,都还是十年二十年前土坯瓦房,黄泥草屋,那些楼房像盖在别家房顶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好在自家住得离那儿远些,房墙也竖得直些。路六命边走边想,一路琢磨,到自己房后时候,极用力地咳了一下,然后转过墙角,看到门前空空荡荡,除了几片黄叶和两只刨食的母鸡,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儿空寂。这景象让他心寒,急瘸几步,到门口一看,自家门上竟落了一把铁锁。他把行李从肩上取下,独自木呆呆地立在门前,看对面山梁上的后路头村,景况也是一样,除了村西多了三间瓦房,别无什么变化。沟里的河水,这时候细细一股,白线样时隐时现。那二分菜地不消说已经荒了,小竹是没有工夫下沟种田的。孩娃也该长高一寸二寸了,还有猪,自然早就卖了。这女人去了哪儿?下田了吗?梁内不如梁外,庄稼晚熟几天,还不到掰蜀黍的时候。
路六命去了邻家。
邻家的老人又惊又喜。
他说小竹呢?
老人说小竹回她娘家给她兄弟盖房去了。
路六命呆着,问盖啥儿房子?
老人说你女人和村长好哩,盖青堂瓦屋。说你回去看看大门脑儿上有没钥匙,有一次村长来你们家,小竹不在,他就从那儿摸一把钥匙进去了。路六命从邻家出来,才终于想起,女人已有半年没有去看望自己了,似乎最后去劳改场那次,有些忙忙匆匆,他说他出狱就可以先把她弟房屋的根基打起来,墙壁垒起来,缓下步把房盖捂上去,也就算把房子盖了起来,她说等你把我弟房子盖起来,我弟的胡子怕都白了。也许那当儿,她就已和村长好上了,路六命想,也许那当儿,她就已不打算再去城郊的劳改场里看他了。路六命到自家门口,他没有立马去找钥匙,他站在门口的一棵槐树下,槐叶金黄片片,飞旋着落在他头上和肩上。从一杈槐枝上,吊下来一个虫包,包儿牛皮样厚实,有树叶结在上面。里边的虫子,伸出半粒红头,望着外面的世界。从它嘴里吐出的丝线,银白银白,一直通往槐树顶上去,在秋日中旋转着,晃左晃右,路六命看着那一根丝线,一圈一圈地旋转,把反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系着丝线的虫儿,在黑色中安闲悠然,秋千般摇摆。它一会把丝线吸到肚里去,那虫包便缓缓地升高到路六命的头顶;又一会,它把那丝线吐出来,包儿就坠落至他的腰间。在线的中央那儿,沾上了一个死了的蚊子,翅膀翘在丝线两边,本是薄薄的灰色,可这会儿因在日光之中,那蚊翅也蝉翼一样透亮了。秋天到了,蚊子都该死了,虫儿也结包寻家了。还有槐树上的一蓬斑鸠窝,他去劳改农场前,那窝儿小柳篮样黑黑一团,在树下能看见挣出窝儿的干草,有小鸟儿在那窝里叫得生气勃勃。眼下,斑鸠不知去了哪儿,结实的窝儿却只剩下几根枯枝。路六命就在那树下站着,行李放在身后门口的石上,残腿累了,就踮起脚尖,把全身压在右腿上。看了吊着的虫包,看了头顶斑鸠的空窝,想等着有村人从这走过,彼此惊讶一声,说几句长短,问候一下日子的景况,可到底没有人来。只有那刨食的鸡儿,在他脚下咕咕地叫着转悠。
他就那么站了许久,又把目光盯在吊着的虫包儿上看了许久,冷丁儿把那丝线一下打断,让虫包儿落在了鸡的嘴下。之后,他就转身去了另一世界。
相随着老人,从姑娘小青家里出来,路六命回头看到小青的身子,在那门口如正午时一道小小的人影,头发秀丽地散在脸上,使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孔究竟清丽在什么地方。他仔细地边走边望,却亦真亦幻地看到村人在那边将他抬着,疯跑到了镇上的医院门口。门口那儿有许多闲人,哗一下围将上来,问说咋儿了?答上吊自杀了,急救室在哪?就有人朝东指去,村人们就抬着他拐到了医院东边。他怕往这张望的小青姑娘从他眼里看出啥儿,忙把目光从那迷迷蒙蒙的医院收回,唤说小青你回吧,我去去就回。
便又重新走上了路尾村的大街。
原来路头村,在那边耙耧山上是一个自然小村,到这边竟成了一方大的村落,走胡同进巷,也是半日不见边沿。路六命跟着老人,边走边思其所见所遇,不自觉地心中有了几分热暖,使他周身痒痒酥酥,忍不住想跳将一下,唤些什么,只是想起自己是个残瘸,才罢了。他还用那只好腿,一脚一脚,踢着路边的一粒石子,一直踢至街头,踢出村口,踢进了夕阳,就看见村落以西的百米之外,猛然间生出一片草带,嫩绿中嬉笑着各色各式的鲜花,高高矮矮,一朵牵着一朵,都开得盛极狂放,如浮在水面的一道绒织的花坛。待走入那片红绿中间,路六命看见一座庙宇,是古旧的楼阁,青瓦缝里,生满了饱胀的瓦瓦松草,连院墙上的铜色苫瓦上,也是苔藓绿绿,又厚又湿,水淋淋青翠欲滴。老人到这庙前,回头注目一眼路六命,悄声说我们已经到了,登上二道庙台,你就算彻底绝断了那边的人世,再也不消回到那边去了。老人说着,朝庙里瞭望一阵,又交代说进了庙院,无论碰见何人,都千万不要开口,不要回头。路六命有些胆怯,也有些兴奋。这就终于到了,再也不需回到人世去了。半惊半喜的情绪如水样在他的脉管潺湲流动。他跟着老人走进庙院,模糊间似乎有许多熟人在他左右串动,仿佛还有人在热热切切叫着他的名儿,然那些人却都又一闪即逝,如飘零的黄叶,说话的声音也嗡嗡不清。路六命硬着脖颈,紧随老人身后,不言语,不扭头,终于快步过了一道庙院。
二道庙院,比前院幽静许多。正面一座八角楼庙,坐落在石砌的高台之上。从数十棵的古柏中间,延下几十级青石台阶,仿佛一道斜倚的石梯。路六命相随着老人,走上台阶,感到脚下有流动的黏稠的潮气,疑心自己走在水面,想低头弄个明白,有一只白雀从他脚下突然飞起。这一惊吓,使他猛然停了脚步,站下来他就冷丁儿听到说话的声音,突然异常清晰,异常耳熟。转瞬间他听出那声音,一个似乎是来自他死去多年的母亲,另一个,是来自他的父亲。
他蓦然地回过头去。
没有人影,只有声音。
一个声音问,是我们的孩娃吗?
另一个声音答,像,可不是他。
路六命听清了,那不是他的父母。他想回头快步赶上老人,彻底跨进另外一方世界,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上不了那最后一级台阶。”
他没想到,在这个台阶上,和初踏这边那道土坡一样,只要回头,就能完完全全望到那边的人世,他始料不及地又一次望到了那边的耙耧山脉,望到了山脉上的村村落落和村落中土地上映照的人世一生。他望到了路头村的穷土薄地,干旱的玉蜀黍地里,又焦又枯的秆儿卧伏着网成一片。土地的裂纹,纵横交错地罩了耙耧山的世界,一团团黄土的尘埃在那山坡上雾样滚着,沟沟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的烟云。山梁上收工的村人,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从田里朝村落靠近,脸上那种枯焦的皮色,在落日的余晖中,如同山梁上一块块的田土。再往远看,自家门口的槐树,院落里的泡桐,房后的家榆,都在吃力地摆着它们的枝条,将尽的黄叶在树上孤苦伶仃地轻轻摆动。大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一整天未喂的小猪在院里饿得哼哼叽叽。再把目光抬得高些,就看见十里外的镇上,落日一片,满街被余晖染红。自己卖烤红薯的那个铁桶炉,一年半的时光之后,居然还安然地立在街头,只是谁把炉口砸卷了一块,就连那时烧过的煤碴,也还暗红在炉后的地上。镇外的医院里,正值下班时候,路六命看见自己被抬进急救室里,医生、护士围了一堆,一根氧气瓶的胶管,金黄亮亮地插进了自己的鼻孔。有一个年长的医生,半坐在自己的小肚上,双手在自己的胸下,一次一次地猛按猛起,动作呆滞均匀,不厌其烦。门外的村人,在院落里转来转去,或蹲在地上抽烟,或立在院里看着什么。自家的女人小竹,搂着孩娃枯坐在房檐下的土地上,脸如旱天苗地的一张焦干的黄叶,又涩又瘦,不见丝毫的水色。半年前她最后一次去劳改场看望自己时,脸上分明还满含了女人活顺的生气,有着女人柔润的颜色。然在半年之后,路六命立在这边将尽的台阶之上,却冷丁儿发现,她的脸上满是她那个年龄不该有的枯萎。她才刚三十出头,竟有几丝干焦的白发,像这个季节受灾的庄稼,杂生在她的头上。她老了,他想,果真是老了,搂抱着孩娃,如同一只残年的母鸡,在守候着它的鸡崽儿,等候天黑或者天亮,目光木木呆呆,盯着医院急救室的破损的木门,又仿佛是无望的一个老妇,在村头毫无目的地看着日出或者日落。
这时候,急救室的木门开了。
她浑身哆嗦一下,眼巴巴地看着出来的医生。
医生说,咋不早一点抬来?
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冰白,木然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医生面前,泪就纵纵横横地滚落出来,急抱着医生的双腿,沙哑着嗓子,哭着哀求,说你们救活他吧,是我害了他呀,求你们救活他吧!
医生的脸上板着一层冷硬,从她手里挣出双腿,说不用哭啦,快去把入院费交上。
她说,多少?
医生说,两百块。
她怔了一下,把目光绵软地搭在医生脸上。
医生吼了,说没钱你救啥儿人呀!
她不言不语,跪着朝前挪了一步,悄悄拉了一下木在一边的孩娃的裤角,孩娃便极懂事理地同她并排跪了下来,同她一道儿一个连一个地向医生磕头。路六命听见孩娃下跪时,双膝磕地的声音,如两截木头从高空猛然落下。他看见了妻和孩娃,哭着向医生磕头,抬起头时,有沙粒和细碎的石子,沾在妻和孩娃的额头。他的心猛然揪动一下,想起那两烟盒从监狱挣来的一千多块钱,上吊时还揣在怀里,正要大声唤叫妻小,说我挣回的有钱,你们不必哀求人家,就是我死了,有这钱你们也能把日子打发得有日有月。可没想到走完台阶的老人,又下了一级台阶,慢慢把手搁在路六命的肩上,轻声说,你到这边来得早了,还是回那边去,陪着妻小再过日子吧。
路六命突然一怔,想要分辩什么,老人却用力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这一推,使他在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那条来时如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胡同尽了,他看到自己正枯萎地缩在医院的床上,双手紧紧捂着怀里那两个饱胀的装钱的香烟盒儿。
原载《收获》1994年第4期
点评
阎连科的《天宫图》在叙事上是极有特点的。它就像是一幅画,只有把整体摄入眼帘,才能很好地理解局部。小说的开头是主人公路六命已死,他的阴魂在通往阴间,也就是天宫的路上。小说的结尾是路六命在阳间上吊自杀并还阳。是路六命上吊自杀引发了他的天宫之路,他天宫之路上,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在天宫之路上有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作为他的向导,还有一组来自空中的对白来形成重新检视路六命一生的动力。我们不妨把这组画外之音来自天宫命运主宰者的声音。这组一问一答的声音凝结着命定的力量。路六命的名字具有强烈的寓意,一个“命”字,使这部中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超越社会学而具有哲学意味。路六命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要还清赤裸裸地买女人的两千元欠款,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绪弗斯要把石头推上山顶一样艰难。路六命少年时,替人扔婴,挖坟,抬棺,成年后,卖烤红薯,卖豆芽,替玩女人的村长把风,替偷电线的张娃坐牢。自己的女人被村长睡,他还要帮老婆烧水洗澡,给村长铺床叠被。路六命在社会结构中的底层处境,即便说他是过着非人的生活也不为过。因此,阴间成了天宫,也就是天国。天宫中的路尾村是一派天堂景象。由此,《天宫图》的意义不难明了。
(朱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