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斯琴这位蒙族青年,入党后被派往37团任指导员,连长就是他的亲叔叔。37团叛变时,斯琴不同意。叔侄俩吵起来。他叔叔没儿女,他这一家只有斯琴一根苗。然而,斯琴还是被他的叔叔亲手打死了。这件事震动了昭乌达草原,并被详细记入地方志中。
“嗯,”孟和轻咳一声,说,“斯琴的叔叔是有名的二虎子,那是特殊情况。政委,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叛变不去做工作吧?我的安全绝没问题,他们就是不听我的,顶多也是把我轰走,绝不会伤害我。”
父亲沉吟片刻,说:“你一定要去,要答应我两条才行。第一,先不要到35团,先去白音布同我们20军分区步兵二团联系,以二团为依靠,弄清情况,去得去不得给我来封信再走。第二,让常发跟你一道走,做你的警卫。一旦遇险,要听他的。”
“行,政委,我照你说的办。”孟和乌力吉痛快答应。
“常发,我讲的话你听到了?”父亲转问我的常发叔。
“放心,政委。”常发双手拍打腰际的驳壳枪,“这种买卖我熟。”
孟和乌力吉同我的常发叔一道走了。父亲心神不定,第二天一早又派他的警卫员陈发海赶去步兵二团探听消息。三天后,陈发海一路催马带回来不幸消息:孟和乌力吉同常发根本没去二团,直接奔了反叛的35团。当天,孟和乌力吉便被杀害,我的常发叔还没有死,被关押起来迫降……
父亲后悔顿足,大骂我的常发叔。骂声未绝,已经抓笔在手,疾写两封信,交陈发海送步兵二团和新近拉过西拉木仑河的卓盟纵队。父亲对陈发海说:“常发这家伙不能死,死了我会难过一辈子。”
在赤峰市北的林西县,几位老人对我感叹:“唉,孟和就是吃亏在两肋插刀,枪响了还不以为真……”
他们本是喝着“马家烧锅”谈话,酒菜是几头蒜。这在草原上很平常,一如内地人喝茶嗑瓜子聊天。
阿尔登哥始终阴着脸,乌尔塔即便笑也显得很勉强。只有孟和乌力吉仍像朋友一样热情自然。几句闲话扯过,他转入正题:“阿尔登哥,我们蒙古人重信义。你是给权政委起过誓的。”
“你不要说了。”阿尔登哥眼里网着红丝,“我三叔死了。死得很惨。”
孟和垂了头。那些造反的奴隶将牛粪放入两个洋铁桶,燃着火,然后挂在阿尔登哥三叔的胸前背后,驱赶着在草原上跑,直到皮焦肉烂而死。
“克旗死了几百人,这是实情。群众运动么,一下子起来了,不可能完全控制住。权政委晚上听到消息,连夜派人去阻止。乱打乱杀并不是共产党的主张……”
阿尔登哥将右手一挥:“说也晚了。我哥哥已经走了。”
他的哥哥塔拉巴大喇嘛已经投向国民党。
“蒙古人只有跟共产党才有出路。投国民党是不行的,朝克图的例子就是证明。”
孟和讲的朝克图是名反叛后投奔国民党的连长。队伍一进国民党军占领的开鲁城,自治军的军旗就被撕毁。朝克图火了:“共产党不好也叫我们打旗,国民党连旗也不叫打了!”连夜退出开鲁城。队伍走到凤凰山,被国民党追兵包围,一场激战,落个全军覆灭。
阿尔登哥阴沉了脸,一杯一杯住嗓子里灌酒。他摔了杯子说:“我拿定主意了,我反共产党!”
孟和说:“共产党是真心解放我们蒙古民族的。”
阿尔登哥说:“你别替共产党说话。孟和,你得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毙了你!”
孟和乌力吉哈哈大笑:“你毙我?除非你不是蒙古人。”
阿尔登哥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毙你?你不跟我走我一定毙了你!”
孟和笑得更响亮更天真:“哈哈哈,我们睡一张炕上的炒沙子,现在你毙我?”他掀了眼皮望阿尔登哥,接着又望乌尔塔:“还有你,你敢毙我?”
在昭乌达盟,婴儿是放在炒过的沙子上的,拉过屎尿只需换沙子,是一种科学卫生的育婴办法。阿尔登哥曾与孟和睡过一张火炕的炒沙子上。至于乌尔塔,他还吃过孟和母亲的乳汁。孟和的母亲曾两手托着双乳说:“你们不是亲兄弟,应该胜过亲兄弟。”
然而,阿尔登哥被酒精烧红的两眼瞪圆了,吼道:“成吉思汗捉了合撒儿,敢说他就不是圣主吗?”
合撒儿是成吉思汗的亲兄弟。孟和乌力吉也瞪起了眼:“成吉思汗可没有杀合撒儿,仍然给了他一千多百姓!”
“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杀了你!”阿尔登哥咆哮着拔出枪,边打开机头边往孟和乌力吉脑袋上捅。旁边一人却比他迅猛,身影一晃,抢先一步将枪筒戳在阿尔登哥太阳穴上。
“不许动!”我的常发叔出手如闪电,吼声中已夺下阿尔登哥的枪,恶狠狠瞪起两只眼睛,虎视那些蠢蠢欲动的卫兵:“妈了个x的,谁敢动一动,老子先崩了这个兔崽子!然后再收拾他。”
乌尔塔被我的常发叔镇住了,摸枪的手垂下来。于是,其余几名卫兵也都怔怔地僵在原地不敢动。
“孟主任,我们走!”常发叔扭住阿尔登哥做人质,准备摆脱。可是,意外之事发生了,孟和乌力吉不曾走,反而说:“放开他,我看他敢毙我?吓唬三岁小孩子行了!”
“他真可能下毒手呢!”
“你不了解,我把枪交给他手里他也不敢!”孟和一心要劝说阿尔登哥。他大概深信阿尔登哥只是威胁不是动手,现在谁无畏谁就有力量,谁就能胜利。他怕常发搅乱他做说服工作,下令:“把你的枪收起来,我跟他们谈。”
我的常发叔犹犹豫豫收起枪。见孟和充满自信心,便稍稍松口气,打算坐下。不幸的事情就从这里开始。阿尔登哥突然抱住我的常发叔:“上啊!”随着这声吼,乌尔塔和一群卫兵蜂拥而上,我的常发叔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这一劫,很快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跳着脚骂,只能徒劳地挨几记嘴巴。孟和也骂,还能沉住气。他为内心的信念所鼓舞,深信这场闹剧总会结束,最坏不过把他和常发拴在马背上赶走。
阿尔登哥和乌尔塔都用枪比住孟和乌力吉。
“我问你三遍,你不跟我走,我就毙了你!”阿尔登哥两眼红得吓人,“说吧,跟不跟我走?”
孟和冷笑:“不走。”
“你走不走?”阿尔登哥一只脚跺得咚咚响。
孟和玩笑一样侧了头斜睨阿尔登哥:“不走。”
“我问你最后一遍!”阿尔登哥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来,发急发狠地咆哮,“你到底跟我走不走?”
“不走。”孟和说得轻松,还晃了一下头。
叭!短促的一声枪响。孟和乌力吉身体一震,缓缓扭转身,惊愕地望住乌尔塔:“是你吗?”
叭!又是一声枪响。孟和乌力吉的身体僵持三秒钟,慢慢地慢慢地转回身,望住阿尔登哥,嘴角一抽,没说出话,却淌下一缕血。他就那么怔怔地张着大眼倒在炕上了。
我的常发叔也是怔怔地望着这幕活剧发愣:乌尔塔开一枪,阿尔登哥开一枪。这不合蒙古人的情理,也不合江湖的规矩和道德,可是转眼都成为事实。
“我看你是条好汉。”阿尔登哥朝我的常发叔逼过来,枪口对准他的眉心,“你跟不跟我走?”
常发叔眨眨眼,大梦初醒一般,嗷一嗓子,剧烈抽搐着被捆紧的身体,像要挣断那绳索,跳着脚狂号:“我日你个祖宗!老子20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我剥你的皮,我咬下你鸡巴!”
“我叫你咬!”阿尔登哥用枪管去捣常发叔的嘴,“你这头畜生!”
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常发叔身体一纵,竟一口咬住了枪管,咬得咯咯响,像狗一样甩着头颈往下撕夺枪。阿尔登哥何曾料到这般凶悍武勇?心头一凛,手中枪差点被夺走。他理所当然地扣下扳机。
啪嗒,机头落下。枪却没响!子弹竟然万不遇一地瞎火了。
阿尔登哥本来心凛,这一来更是大惊失色,手枪硬是被我的常发叔咬走了。牙齿后面,喉咙里兀自响着闷闷的凶恶的咆哮声。于是,迷信的士兵们全发抖了,连凶悍的乌尔塔也颤声叫起来:“杀不得,这是长生天的保佑……”
心慌意乱的阿尔登哥匆匆走进佛爷屋子,跪在佛像前祷告。他受到佛爷的启示:应该迫降我的常发叔。
阿尔登哥把我的常发叔剥光衣服关入一个大木笼子。笼子里上下左右全是尖木桩,挨着皮皮开,碰到肉肉绽。木笼子摆在七月的昭乌达草原上,草原风狠过黑蟒鞭,白日头毒过鸭嘴棍(草原上的一种刑具,专伤筋骨)。我的常发叔是何等精壮一条汉子,立正一天,身上仍是一团锦绣,那文身的张牙舞爪的巨龙,没落半点红。
傍晚,乌尔塔拎来一桶马奶酒,一条狼腿,先朝我的常发叔磕响头,然后送上狼腿和马奶酒。
“好汉,跟我们走吧?”
“丫蛋才跟你走。”常发叔说的丫蛋就是小丫头。
常发叔喝过马奶酒,身体摇晃,腾云驾雾的青龙便淌出滴滴鲜血,那是尖木桩刺的。第二天清早,我的常发叔已是全身血迹斑斑。他再也立不正了。太阳升起,血腥弥漫,引来成群的蝇虻嗡嗡叫,围绕木笼子横冲直撞。太阳落入芨芨草丛,根根桦木条增粗一倍,涂墨一样黑。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一道送来酒肉,还是先磕响头,然后问:“跟不跟我们走?”常发叔啐一口:“丫蛋才跟你们走。”
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不急不怒,依然好酒好肉伺候我的常发叔醉饱。他们走后,木笼子四周变成了狼的世界,嚎声通宵达旦!
第三天,木笼子被一股臭味笼罩,强劲的草原风无能为力,驱不散这浓浓的腥臭。
第四天,三只鹞鹰出现在木笼上空,悠悠水流般盘旋。草原人尊它们为圣鸟,是死亡的预报者——当某个草原人奄奄一息时,他的蒙古包上空就会有鹞鹰盘旋飞翔,等着为他举行天葬。
七天后,蛆虫钻出烂肉,成行成群往上爬。我的常发叔已经两天不睁眼,可是牙齿还在咯吧吧咬。洁白的蛆虫朝他鼻孔里钻,嘴巴里钻。他慢条斯理磨牙齿,把肥嫩的蛆虫一团团吞下肚子……
就在这天夜里,卓盟纵队的剿匪骑兵旋风一般铺地卷来,救出我的常发叔。我的父亲抱起全身臭烂的常发叔,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终于河一样淌出来。这是他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哭。
父亲替常发叔治伤,常发叔忽然睁开眼,他闻见了酒精味。他推开我的父亲,爬下炕,踉踉跄跄朝屋角撞。屋角有个大酒缸,他爬呀爬,爬进酒缸里。透明的酒液瀑布一样涌出缸,浸漫黄土地。他在酒缸里蹲成一团,头没入酒液中。工夫不大,酒液上漂起白花花一层蛆。他探出头大喘。他张开嘴哈哈狂笑。他大口大口灌酒,连同白花花蛆虫一道吞下肚子。父亲和陈发海这些警卫员都惊得目瞪口呆。
常发叔爬出酒缸,被我的父亲抱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声,两眼一合,立刻鼾声如雷。常发叔连睡三天,几乎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后醒来,全身生出新肉芽。休养半个月,那刺青的绣龙虽然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常发叔却仍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只留一个后遗症:变得馋酒。一顿不喝,四肢无力;一天不喝,全身颤抖;两天不喝,会像废人一样倒下,甚至晕厥过去……
汽车颠簸,我在走父亲走过的路。这条路,一边是草原,一边是沙漠;一边是生命和希望,一边是死亡和绝望。我为这昭乌达的奇景所激动,又发现路两边只剩了一种草。这草是灰绿色,一丛丛、一片片从车窗外闪过。草尖上一层红,大概是开的花朵?
“这叫什么草?”我问。
“狼毒花。”马达解释,“又叫火柴花。”
“是因为开红花吗?”
“不,那是红骨朵。它其实是开白花,雪白雪白。”
于是,我终于发现那血红的一层中,确有斑状的白色在闪过。“那么,为什么叫狼毒花?”
“停!”马达叫住车,带我下车看草。那草是蓬状,几株几十株连在一起便成丛成片。马达将一蓬草递我手中:“你看吧。你父亲曾经把这种草掷在你常发叔的脸上,说他是狼毒花。”
我捧起那灰绿色的长了红骨朵、开了雪白花的一蓬草发怔。
“狼毒花一出现,就是草场退化的标志。别的什么草也不长了,只剩这一种草。那么,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沙漠的一部分。有人就说它比狼还毒,给人带来的是恐惧和死亡的威胁。可是,沙漠里来的人,看到它便看到希望,知道它的后边就是生命和胜利。只有它能够在沙漠的边缘顽强而又奇迹般地活下来,在临界地带伴着死亡开花结果。”
汽车朝着克什克腾旗继续驶行,车外的风已经不是呼呼吹,而是日日地叫。沙砾打在汽车玻璃和篷布上,毕剥乱响。我嗅着狼毒花的苦涩,脑海里便又浮出了我的常发叔……
那天晚上,我的父亲和常发叔一起住进老乡家。父亲原来住的房间让给了来检查工作的东北军政委员会主席高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