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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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狼毒花(8)

“怎么领导呢?”萨格拉扎布狠吸纸烟,将自己罩在弥漫的烟雾中,“我们执行共产党的政策,这就是体现了共产党的领导。你们不要进这个地方,也不必来这里建立党组织,这里不能建。”

“为什么?”

“你读过马列主义吗?这里没有无产阶级,因此没有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基础。”萨格拉扎布挥去面前烟雾,望住父亲小声强调,“没有基础。”

父亲暗暗一惊,这位萨主席一定读过马列的书,而且有头脑有心计。

“产业工人这里可能没有。”父亲也吸燃一支纸烟,眯细双眼,“不过,这里有地主没有?”“有啊。”“有贫雇农没有?”“有啊。”我的父亲点点头,又问:“至于牧区,有王爷和牧主吗?”萨格拉扎布承认:“当然有。”父亲说:“那么,也有给他们放牧而自己什么也没有的奴隶了?”“有啊。”

父亲一笑:“贫雇农和奴隶就是阶级基础。”

“不对,”萨格拉扎布叫起来,“这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教导,他们不是无产阶级!”

父亲说:“他们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这是毛主席讲的,你看看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会知道。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

萨格拉扎布嘴唇嚅动几下,小声喃喃:“牧区就没有要饭吃的,阶级分化不明显。”

坐在一旁的阿尔登哥早显出不耐烦,不明白他们讲的合作与领导有什么不同,更没听说过什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莫非那东西能比马刀和机关枪还厉害?也许和喀秋莎一样?听苏联人讲,喀秋莎那东西三分钟就能叫赤峰市从草原上消失!他摇动双手朝父亲嚷:“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喀秋莎怎么样?”

父亲一怔,转望萨格拉扎布,萨格拉扎布苦笑:“他一个字也不会写,就会压马。”父亲便笑了:“当然比喀秋莎厉害,厉害多了。苏联人靠她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也是靠她打败了日本人。”

阿尔登哥脸色有变,想了想,又壮声壮色说:“只要你敢喝我的酒,我就听你的!”

萨格拉扎布重新朝父亲苦笑,不过,也正好暂停这场难以进行下去的谈判:“好吧,先喝酒,再谈判。”

厅堂里摆一张大八仙桌,每人面前一只碟,一个白瓷碗,但是没筷子,桌上放了一盘盐一盘胡椒面。看来他们要以最隆重的仪式宴请我的父亲——吃全羊。

父亲瞄一眼常发,不无担心。因为桌上没有酒汆子和草原上常见的那种粗磁三钱盅,说明不打算喝宁城老窖或是“马家烧锅”。这里不会有啤酒和葡萄酒,那么只能是喝马奶酒。马奶酒无色透明,到嘴绵软,容易喝得口滑而收不住,但这种酒后劲大,一旦醉倒难以醒过来。听老人讲,草原上每个苏木(相当于区的规划)或爱里,一年总要喝死几个。若没人喝死,这个苏木这个爱里就算臭了——没有能喝酒的人。

常发的两眼却只盯住阿尔登哥和乌尔塔的面前,他们太傲,面前摆放的是粗瓷笨碗,比别人的细瓷白碗要大一倍。

一阵喜悦的浪潮掠过厅堂,几名壮大汉子将酒坛酒桶拎进来。阿尔登哥胸脯便有些起伏,那是嗅到酒香后一种本能的兴奋。当壮汉们退出厅门时,门口同时升起来腾腾热雾,一名穿了蒙古袍的士兵端着大红漆木盘迈着咚咚响的重步抢进厅,那盘子上卧了一只六七十斤重的大羊。

父亲坐正北,是贵客席。全羊摆上桌,羊尾朝向贵客,这块全脂肪的羊尾巴在蒙族人眼中是最好的部位。羊脖子伸出木盘伸向南坐的阿尔登哥。羊头斩下放在羊背子上,四蹄也剁下来放在跪卧的羊体下。盘子四边放着血肠和羊杂碎。那士兵从腰带上抽出两把蒙古刀,先用一把刀在羊头前额割条口子,将刀插于羊背,再用第二把刀子在羊的两肋割两条寸把宽的肉条,从后往前割,并不割断,看到有微微渗出的血丝,便放下刀子将羊头取来撤出厅外。

“我们的圣主成吉思汗大定天下,大享功臣,设全羊宴名为乌查之宴。”萨格拉扎布取刀在手,割一片羊尾,“今天我们用它来宴请我们尊贵的客人权政委。”

父亲接过那半尺长的一片羊尾,吃面条一样送入嘴中,既没沾盐也没沾胡椒,于是,他受到一阵喝彩:“权政委,你真行,是我们的朋友!”

萨格拉扎布的刀子继续割去,送每人一条羊尾油。不要小瞧这口羊尾油,它将在人的肠子里形成一层保护膜,免除人空腹醉酒快的忧虑。

两名士兵用瓢将马奶酒注满桌上的碗。阿尔登哥举碗唱起歌,那支歌我的父亲只记住一句:“巴拉斯、呼琴诺、博义得阿呼儿桑。”意思就是“我的身体像老虎那么强壮有力”。他举着碗请大家痛饮,我的常发叔便抓起碗响应,却不喝,他居然也唱起那感情奔放、音韵辽远的蒙古歌,他是用汉话唱的:“没有羽毛,有多大的翅膀也不能飞翔;没有礼貌,再好看的容貌也被人耻笑。我请圣主成吉思汗评评道理:主人大碗,为什么客人只给小碗?”

这本是蒙族民歌。前两句是原词,后两句是常发这个粗汉子上了桌后半天琢磨出来的。阿尔登哥比我的常发叔更粗,只听出韵味地道没听懂词,便粗门大嗓叫好。还是萨格拉扎布苦笑着提醒:“客人埋怨你呢,你还叫好!”

阿尔登哥睁眼发怔。

“你用大碗,给人家小碗,人家不高兴。”

“哈!”阿尔登哥叫起来,“你敢用大碗?”

常发冷笑:“你敢我怎么不敢?”

阿尔登哥的黄脸变成红脸,这是挑战,他再粗也品出了味道。朝常发望一望,忽然喊道:“取大碗来!圣主成吉思汗在上,看我同这位朋友喝一场!”

“你们人多,这么乱喝说不清。你们挑一个人出来,咱们一对一地喝。”常发不无谨慎狡黠。这次他的对手毕竟都不一般。

阿尔登哥同乌尔塔交换眼色,又嘀咕两句。

“就是我跟你喝了!”阿尔登哥奋然一声。

“我输了,给你跪下磕三个头,叫你一声爹!你输了,你这一团人马就归我们权政委,今后听他的命令。敢不敢?”

萨格拉扎布急忙摆手阻止,却哪里阻得住?阿尔登哥已经吼起来:“米尼呼(蒙语:我的儿子),就这么干了!”

“你先别‘呼’,怎么赌?”

“一碗对一碗,谁倒了谁输。”

“那不行,喝慢了我等不起。”常发深知这些草莽英雄通宵达旦喝慢酒的功夫,说:“我们两个钟头为限,最后数碗,碗多的为胜!”

“痛快!”阿尔登哥把桌子拍得山响,“咱们站着喝,不许倒,倒了也算输!”

“说定了!”常发解开衣襟,吼一嗓:“倒酒!”

我的父亲明白,这两人大叫大嚷,不只是血性,还为了从气势上占优势。喝酒怕怯阵,一怯,酒量就要降。

座位重新调整,两个汉子一北一南,一个精壮一个粗莽,目光冲撞交锋着举起碗。外边的士兵涌进几十个,围了八仙桌,气氛热烈激动,甚至有些癫狂。

咕咚咕咚的灌酒声响起来,一如战场上的鼙鼓之声撼人心魄,沸人热血。两条汉子几乎同时间放下空碗,在轰雷似的助阵声中,目光撞一团火花,各嚷一嗓子:“递酒!”

早有人倒好十几碗酒摆在另一张长桌上,流水也似的往上递。蒙族兄弟的诚实确实感人,那么大赌注,就没有谁想过用水换酒,帮他们的团长玩点假。

八仙桌上已经出现两叠一尺高的空碗。两条汉子不再高声大气要酒,换上深沉的低音,这是一种追求持久的暗劲。父亲看看摆在桌上的那只怀表,时间刚过半小时。于是,大厅里热烈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时而沉寂,静得惊心。只闻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此起彼伏,忽而哗啷一声响,空碗落到碗垛上,四周便轰地爆出欢呼鼓噪。忽而又一静,又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这种周期在悄悄拖长,节奏变得艰难滞重。终于出现了呼呼牛喘似的粗气声。

已过一个小时。我的常发叔又端起一碗酒,咕、咕、咕,再不是豪饮,小口小口喝得缓慢,喝得艰难。剩半碗时,他停了口喘气,肚腹像野猪消食时一样起伏不停。阿尔登哥没有端碗,在八仙桌南边来回踱缓步,忽然放开喉咙唱起深沉辽远的蒙古歌:“于争战之日,以人肉为食。于相接之时,以人血为酒。驱赶拿着武器的好汉,砍杀他们夺来那神圣的弓箭!……”

我的常发叔在歌声中继续起伏肚皮,继续慢饮碗中酒。他已经比阿尔登哥多喝出三碗酒。阿尔登哥脚步越踱越急,连运几口大气,唱几嗓拖长的歌声,汗水忽然刷地涌出,颗颗绿豆大的汗珠滚动着,汇成一条条小河,从鼻凹、脸颊、腮后、颈后,哗哗往下淌。那件灰黄色的棉军衣整个浸湿了,弥漫起蒸腾的雾气。紧张围观的士兵们像看到了胜利,吼声振聋发聩:“出汗了!出汗了!”“好样的,这就有办法了!”

阿尔登哥停止踱步吟唱,立稳桌旁,两眼闪烁,精神大振,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大口灌,势头又凶又猛。空碗落在碗垛上,每次都要引来惊心动魄的欢呼声。这欢呼声短促,陡起陡落,几分钟的工夫他已喝得超出常发一碗。

我的常发叔没出汗,喝得更慢更艰难。喝一口,肚膜起伏一下。父亲那颗心越提越高,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不止呢!

然而,常发嘴角却绽出一丝冷笑,将喝过的空碗放胯下,掏出那个物件,转瞬间射出一道水注。他一碗一碗接,洒掉的不算,整整接下七碗尿!接着,不知怎的胸腔里发出一道龙吟似的长音,便弯腰脱靴子。天哪,他朝外一倾,里面竟淌出两股细流,飘溢出脚臭和酒香!那群士兵吃惊不小,哦地倒出气:“他能从脚心逼出酒来!”

我的常发叔在飘溢着尿臊和酒香的八仙桌旁重新立稳,端起一碗酒,微微笑,仰起脖子灌酒,痛饮甘露一般。阿尔登哥勉强咧咧嘴角,目光里有了怯意。喝酒怕泄气,一旦失了兴头失了豪气威风,真比喝中药还要难受。

两个钟头到了。我的常发叔将装了尿的碗倒净叠好,总数比阿尔登哥多三碗。阿尔登哥想说什么,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汪黄汤,顺势跪倒:“权政委,我说话算数,这一团人马听你的了……”

常发这条腰细如狼的汉子,随我的父亲离开35团时,竟又喝下三碗上马酒。于是,他的大名便如雷一般滚动在昭乌达草原上。

曾经被常发叔从火中救出的我,正当盛年,被家乡人灌倒了。第二天,市文联主席王栋来看我。我锐气全消,捏着额头说:“服了服了,你算得上一尊酒神。”王栋比我更惶恐:“不敢当哪,这儿有阎王,我不过是小鬼,敢充哪路神仙?”

他说的阎王是元宝山区宣传部长马达,五十有五,回族,红脸膛,大胡子。马达下巴微扬,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气。

隔天,马达在元宝山请我喝酒,有新名堂,大八仙桌上用三钱盅排成两条对角线,一条线48盅,斟满老窖。他说:“权书记是我老上级,先敬他。来,你子代父干。”

我干一盅。他连端48盅,喝干一条对角线。然后又敬我:“来,这次是欢迎你回故乡。”我干第二盅,他不慌不忙又喝光48盅一条线!抹一把红嘴唇:“坐吧,吃菜。”

喝到深夜,我又倒了。仿佛只是蒙眬一瞬,睁开眼,天已泛白。

马达一脸倦色,几分不满。他说英雄喝醉酒打虎,狗熊喝醉酒打老婆,婊子喝醉酒才打滚呢。他指点我的鼻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常发叔要是像你这样,早该哭死了。可他总是笑。”

“唉,我本是个孤儿。”马达换了庄重的神情讲,“替台吉牧马放羊,11岁遇上你常发叔,被他带到革命队伍。那时正在搞土改,咱们昭乌达出了一件大事……”

父亲的目光从几位蒙族青年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孟和乌力吉身上。这位入党十天、刚被任命为师政治部主任的优秀青年,信心十足地笑了:“政委,你放心。乌尔塔和我从小就是朋友,阿尔登哥跟我沾亲带故,我一定能说服他们不叛变。”

父亲眨眨眼,没有作声,转身走向窗前。窗外是七月阳光照射下的草原,空气里弥漫着艾蒿的苦涩味;几片白云飘逸多姿地浮游在蓝得耀眼的天空上,一边让自己的身影在绿草花丛上漫步。这醉人的景色与传来的消息有多么不协调!

随着土改运动的深入,不可避免地伤及了与大地主大牧主大喇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内蒙古自治军第四师。入夏以来,哗变叛乱的消息不断传来。为改造这支部队而派去的政治干部已经被杀20多名,基本都是忠诚于革命的优秀蒙族青年。在刚刚开辟工作的少数民族地区,这一损失无疑太惨重了。早晨,公安处徐处长又来报告35团叛变的消息,孟和乌力吉主动提出去做说服工作。

我的父亲想起半年前去35团谈判的情景,那次就是孟和乌力吉先去做了工作……

“政委,难道你信不过我?我已经参加了共产党!”

我的父亲猛转身,看到孟和委屈不平的神情。他缓缓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孟和同志,我们相信你。我们更需要你。你不能去。业喜扎拉森、道布清,他们已经都牺牲了。这是一场政治斗争,是阶级斗争,不能用私人的亲情友情去论处。”

“唉,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蒙古人。”孟和不屑地摇头:“放心,政委,绝对没问题。他们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生命的朋友兄弟,他们怎么会要我的命呢?”

“政委,他说的没错。”常发在门口插两句话,“草原人只讲义气,两肋插刀,根本不像内地人那么阴险,玩心计……”

“你懂个屁!”父亲大骂。他对常发叔不像对蒙族青年那样注意礼貌,“斯琴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