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中国的罪犯,该由中国人治罪。可是日本人打来了,大扫荡,成千上万地杀中国人,你们大概都有亲人熟人是这样被杀的。这样的形势下,我暂时无法关押你们治罪,怎么办?”张林池目光从罪犯们面孔上一掠而过。罪犯们在风中不曾起一点骚动,而那隆隆的枪炮声却分明越响越近。“杀了你们?你们罪不至死。日本人杀中国人,我不能再杀你们。我现在代表政府宣布,放了你们,暂时释放你们。”
石雕群一般的罪犯活了,起了骚动。骚动中,前排最右边扑通跪下一个人,其余罪犯便如被人拉扯一把似的,扑扑通通全跪倒了。
那短暂的沉寂中,响起轻微啜泣声,传入人耳,却如轰雷一样惊心动魄。
张林池胸脯起伏,声音转高亢:“你们走吧,各自逃命。能为反扫荡做些事更好。但是,反扫荡结束后,以一月为限,你们必须到这个院子里来报到,继续服刑。我强调两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见不到,你投降不投降日本人,都要以汉奸论处!你就别想入祖坟,这片土地永远没有你葬身之处!”
40年后,在北京复外大街那栋中央部长级干部居住的公寓里,张林池交给我一本地方志和一本文史资料:“你看吧,那次反扫荡结束后,不到一个月,我就见到了25个活人,12具死尸。这些罪犯没有一个当汉奸,被判死刑的罪犯也没当汉奸……”
罪犯都走了,父亲仍然被常发这个无赖汉纠缠着。
“你说吧,你只要说不枪毙我,我就放了你。”常发坐在门槛上,身依门框,翘了二郎腿,堵住门口。刚才父亲就是隔着他向张林池传达地委决定的。因为专员也无法搬开这个无赖汉,专员也是地方官。
“你就堵在那儿吧,”父亲咬牙切齿,“你堵的工夫越大,越该毙!”
“罪犯你们都放了。”
“你早已罪上加罪,比罪犯更罪犯!”
“我可以给你跪下磕头。”
“等会儿你给肖营长跪下磕头吧。”
“肖营长到前线去了,来不了。”
“你只要敢堵下去,会有毙你的人来。”
“不等毙我的人来,日本人就来了。”
父亲不再言声,这种可能性存在。他用疑惑仇恨的目光狠盯堵门汉:汉子耷拉着眼皮摆弄枪,机头张开,随时可以射击,他也许要叛变?他的行为已经无异于叛变……
一定要除掉这个土匪流氓!父亲暗下决心。这种坏坯子留下来迟早要误大事。
父亲早听说过酒神常发,军分区领导们聊天常常谈及这位“骑马挎枪走天下,马背上有酒有女人”的土匪。
“他不能算是土匪。”黄永胜曾经替他讲话,“他其实属于旧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武林中人物。”
“是采花贼!”陈漫远下了准确定义。那时他任三分区司令员。黄永胜是副司令,心里常常不服气。
据说常发这家伙苦出身,13岁杀人出逃,不知在哪里向什么人学成一身武艺。18岁闯世界,多数走口外。他也贩烟土,也干劫富济贫的买卖,也干“采花”的勾当。据说他刺了一身锦绣,很能勾女人的心。到手的女人最后都心甘情愿在马背上随他走天下。据说他腰上的青带一丈长,里层绣满红花。一个女人绣一朵,他自己也搞不清上边有多少朵。据说他一天喝不完一碗水,却能一口气喝下一坛洒。后一个“据说”,军分区、地委、专署的领导干部都相信。
父亲始终不清楚常发参加革命前后的全部经历。只听说七七事变后,刘秀峰在保定完县走村串户宣传抗日。郭村、下首、五里岗、庄里,凡大些的村子都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这些队伍里没几个正经庄稼人,多是当过警察、土匪和国民党兵的所谓见过世面的人。不久,八路来了,这些拉杆子的队伍便叫了九路、十路,直到几十路军。又不久,这几十路军被八路军去粗取精,统统改造消化过来。其中便有常发带领的23路军。
保定以北,几十万国民党兵挖战壕,却不抵抗。炮声一近全跑了。从紫荆关、易县撤下来杨虎城部队,其中一个军的军部住在五里岗村葛家大院。葛家是地主,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共产党。一个后来在反扫荡中牺牲;一个南征北战,后来当上北京军区空军副政委,是我的顶头上司,叫葛振岳。
葛振岳问住在家中的那位杨虎城部队的副军长段象武:“你们和日本人打过了?”段象武说实话:“没法打。他们炮火太厉害,没见面部队就被打散了……”
话音未落,有人从屋里剔着牙缝走出来,呸!在副军长面前啐一口有牙棍有肉丝的黏痰,不慌不忙奔了马厩。段副军长本待发作,嘴张了张又闭上,半天叹出一口气:“唉,红军到了紫荆关,小葛啊,我劝你去投奔他们。”段副军长见啐痰的汉子牵马走过来,不禁转开脸又长叹:“我们是无颜见天下百姓喽!”
啐痰的汉子立住脚,从马背上抓下一包物件,掷到副军长面前:“给弟兄们留个纪念。”
一阵金属撞击声,那包物件摔散开,是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段象武猛然睁大眼,朝着汉子喊:“你是红军?”
汉子走出院门,没理睬。葛振岳说:“他不是红军,是走江湖跑口外的,叫常发。”
就为一把日本战刀,两顶日本钢盔,常发被23路军一百多弟兄请去当司令。就为红军迎着国民党退兵挺进紫荆关,常发率他的人马投入红军,并且直到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常发当上八路军的营长,立刻在唐河阻击战中露一脸:亲手毙掉12个日本兵。抗战初始,一个连队击毙5个日本兵就算大功,常发这一功足能升任副团长。可他拍着桌子骂:“什么他妈的副团长,还不快找酒来?”酒来了又没肉。这家伙,去日本兵尸体上割来几嘟噜东西,煮牛鞭一样煮来下酒吃。真有点“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气概。
为此,副团长没当上,反被降成连长。
消灭伪军王弼,常发率尖刀连又立大功。恢复营长职务的命令传下来,不见他人影。团政委一寻寻到窑子里,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常发搂了两个赤条条的女人边喝酒边胡闹。政委把常发捆回来,要枪毙。黄永胜说:“用人之际,再说睡的也不是良家妇女,撤销他的营长职务就行了。”
然而,常发恶习难改,终于把房东家一个大闺女“收拾”了。他被关在柴屋里,等待军法处死。就那么巧,日本人打突袭,连他连七十名军人连八百名群众统统俘虏,关押在赵庄两个场院中。这些军民人等是战斗一夜后被俘,又在太阳下晒一天,天黑后叫渴讨水的吼声、号声、哭声不断。终于,日本人将洗过澡的两桶水送来,一个场院送一桶。西边场院的俘虏互相关心着,每人几口喝完桶里的洗澡水。东边场院不然,常发凶猛得像头豹子,打翻一个又一个试图抢水喝的人,自己也免不了头破血流。他坐在水桶上威胁着低吼:再有一个抢水的,我就把这桶水全泼掉!俘虏们不敢再往上扑,叫着骂着劝着。常发不理睬,将衣服脱下来浸水,湿淋淋捞出,捂在墙角。工夫不大,衣服再浸水,并且用手挖掉一层洇湿的墙坯。俘虏们突然明白了意义,自动形成一带人墙,掩护常发这项急中生智的工程。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刻,常发终于借一桶水之力,挖穿院墙,使五百多军民逃出虎口,其中包括被他蹂躏过的那个大闺女。这段故事已经历史性地记入保定地区文史资料:“东场院五百军民借一桶饮水挖穿院墙冲上后山,逃离虎口。西场院三百多军民被日本鬼子集体枪杀,制造了震惊全国的赵庄惨案……”
常发这个罪犯兼功臣被带到黄永胜面前。黄永胜足足盯他一分钟,他没软。黄永胜问:“有功了?”他说:“至少能扯平。”“你混蛋!”黄永胜骂,“你耍流氓就没想想后果?”常发说:“想了。”黄永胜说:“想了还干?”常发说:“我想,女人都是头一天骂我,第三天就离不开我了。谁知这次……”黄永胜给了常发一鞭子:“流氓成性,你扯不平。你是死是活还说不定!”他命令卫兵:“捆起来!”常发被五花大绑,由教导员牵去受害姑娘的家,请受害人判生死。那姑娘背着身,捂着脸,不肯说话。教导员只好问:“毙了他?”姑娘摇头。教导员松口气,又问:“揍断他腿?”姑娘又摇头。教导员脸上浮起一层浅笑,声音放低放柔和:“那就——放了他?”姑娘停片刻,慢慢地慢慢地点一下头。于是,教导员给了常发一耳光:“还不跪下谢罪?”常发扑通跪倒,响亮地磕三个头,留下一条活命。连长是当不成了,只好当排长。
可是这个流氓英雄,他竟敢扣押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委!
常发早已酒醒,不然不会与我的父亲讨价还价并且步步退让。
“副政委,”他已经改了称呼,“我就是不想死,我能杀日本人,我活着还有用。”
父亲不再理睬,卷一支纸烟吸。院外传来人声马声,不像过鬼子,也不像过群众。
“副政委,你只要答应反扫荡结束后再治我罪,我就……”常发没讲完,朝院门扭过头,立刻被蝎子蜇了屁股一般跳起来,挺身立正,迅即又耷拉下头。
军分区司令员在警卫员的簇拥下闯入院中,一进院便瞪圆双眼。
“他妈个x的,反天了!”黄永胜吼一嗓,常发这条精壮汉子立刻颤了身,看见飞来的鞭子不敢稍有躲闪。
“土匪,流氓,王八蛋,我叫你绑票!”黄永胜吼四声,抽四鞭,其中一鞭在常发本来紫红的脖颈上印了更加紫红的一条印子,“把他捆了!”
常发立刻被五花大绑。
黄永胜大步进屋:“大个子,没事吧?”
“毙掉!”父亲咬牙切齿,“这个人不除,迟早要误大事。”父亲冲动起来容易“左”,为此受过“王平”批评。
“不讲主义讲义气。”黄永胜看一眼我的父亲,“乱世用人乱着来。你叫他死,出去就别吱声。你叫他活,出去就吆喝一嗓子,以后他准是跟定你上刀山下火海的铁杆警卫员。”
父亲疑惑地望着黄永胜:“这不合原则吧?”
黄永胜苦笑:“你呀,就是太老实,书呆子!”说罢,转身出门,立刻换一副八面威风的凶相:“把这王八蛋拖过来!”
常发被拖到黄永胜面前,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相。
“你这个土匪流氓,你长了几颗脑袋,就敢扣押我的副政委?来人!”黄永胜吼一声,本是要命令拖出去毙掉,却有一匹奔马在院门口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从马背上跳下一名军人,跑入院中敬礼:“黄司令,边区有急件给权副政委。”
“在屋里呢。”黄永胜手一挥,略作停顿,不马上下令毙人,又多问一句:“说,你为什么扣押我的副政委?”
“他要夺我的枪,要毙我……”
这时,边区来的军人已进屋,交给父亲一封信:
权大个:这个人疏散给你,你在他在。
刘澜涛
父亲抬眼看来人,来人解开肥大的军衣,腰上赫然绑有一圈手榴弹,绳子扎了死结。手榴弹下,一圈文件紧贴皮肉。
“明白了,不要离开我一步。”父亲吩咐一声便急朝门外赶。他听到常发正在喃喃:“我想日本人来了,我只要杀几个鬼子,保着副政委突出去,他就不会毙我了……”
黄永胜见父亲出门,立刻挥手截断常发的喃喃,厉喝道:“放屁!你比汉奸还可恶。来人!把他拖出去毙了!”
一身野性的常发,忽然怯懦地大号大叫:“饶命,饶命啊!我能杀日本人,叫我跟日本人打一仗,叫日本人杀我!……”
“毙了!”黄永胜毫不容情地挥挥手。
常发被拖到院门口,兀自挣扎着,四五个人架不住。他涕泪俱下地哭号:“冤枉,冤枉!天哪,我可不是汉奸哪,妈了个x的,我不是汉奸!……”
“等等!”父亲招手,他在那一刻拿定主意,紧接着又喊:“等一下!”
常发一怔,停上呼号,睁大一双泪眼望父亲,好像落难人望着救命菩萨。嘴巴开咧着,一条黏黏的涎水直拖到胸前也全然不觉。父亲再招招手,常发被拖回来,他喘息着,全身起伏,眼睛一瞬不敢眨地望紧父亲的脸。
父亲板着面孔打量常发,故做思索状,对黄永胜说:“我看再饶他一次吧?”
“屡教屡犯,没救。”黄永胜气愤咬牙,“狗改不了吃屎,毙掉拉倒!”
“再给一次机会,最后一次。”父亲求情。
黄永胜略作思考状,转向常发:“上次我问过你,要酒还是要营长,你怎么回答的?”
“那,那是司令逗我,开玩笑……”
“我问你怎么回答的!”
“要、要酒。”
“我问你要女人还是要营长,你说什么?”
“我、我说不要营长。”
“好狗日的。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是要酒要女人,你还是要命?”
“要命。”
“这次不是开玩笑!”
“要命。”
“你再敢沾酒沾女人,我就要你的命!干不干?”
“我、我还没娶媳妇……”
黄永胜差点笑出来。我的父亲忙转身,咳痰做掩饰。那些警卫人员都忍俊不禁地“扑哧”出来。
可是,黄永胜蓦地沉下脸:“拖出去!”
“我干!我干!我,我……”常发挣扎叫嚷,那些拖他的手一松,他也像没了筋一样稀松下来,哼唧着,“我不娶了……”
“媳妇还要娶,只能在抗战胜利以后。”黄永胜转向我的父亲:“这个人留部队是不行了。你既然保他,那就把他交给你怎么样?”
父亲手握胡须沉吟。他是真犹豫。
常发摆脱紧张恐惧,便扭动颈项,将嘴上挂的黏液抹在肩头上,朝父亲眨眼望,忽然说:“副政委,我关你,你还救我命。你叫我跟了你吧,我会报答你的。”
他声音不高,沙哑中别有一种朴实感人的味道。父亲眼圈一热,甚至感到莫名的惭愧,便从战士身上取过一把刺刀,挑开捆绑常发的绳索:“你愿意就跟着我吧。”
我的父亲说:鬼子那次扫荡,先是单刀直入奔袭分区司令部,接着实行铁壁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