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多日本兵加上四五万伪军,将分区司令部追到神仙山,追入一道山谷。队伍进谷十几里,发现是绝路。那沟掌子里有个废弃的煤矿,叫炭灰铺,矿上早已无人。三面危岩绝壁,一面被日伪军封死。司令部只有两个连兵力,带了地委、专署和白求恩学校的师生,还用担架抬着重病在身、从晋察冀军区疏散下来的军区副司令员萧克将军。
惶惧的情绪在流动。常发这汉子异常,在马背上摇晃着身子,竟似怀上一种暗暗的喜悦,手抚驳壳枪,两眼左瞟右瞟,忽然朝带兵的任连长号一嗓:“喂,伙计!”
“你号什么?鸡巴又痒了!”任连长烦躁,骂得粗野。
“现在敢痒痒才是好汉。”常发扬着脑袋,果真将手伸入裤裆,抓挠着,摸出一个什么小动物,放嘴里“啵”地咬个响,扯开嗓门喊:“你痒不起来,我替你带兵!”
任连长被噎住,咬牙嘟哝:“这个狗娘操的杂种!”
警卫员陈发海朝常发的马屁股狠狠啐一口。常发跟了我的父亲后,陈发海始终不曾理他,走对面就像走过旷野,就当不存在这个人。
“难得你肯啐我一口马屁股。”常发长了后眼一般,回过头嬉皮笑脸。那马尾扫蝇虻似的扫过屁股上的痰迹。
陈发海一如未见未闻,自顾跟三名老警卫员说话:“真他娘背兴,这几天老有西北风吹着臊臭味,受不了。”
常发不再笑,阴沉了两眼望陈发海。陈发海不看他,又朝地上狠狠啐一口。常发铁扇般的胸脯便开始扇动,宽直的肩膀也开始起伏,忽然将牙齿磨出一串咯咯声,脚跟便踢在马肋下。那马身一纵,箭一般射出,马蹄荡起的烟尘后边,有人在骂:“这狗杂种今天是真发情了!”
黄永胜在前边勒住马,望望催马狂奔的常发,回头喊:“他干什么去了?大个子!”
也不知什么心情什么意识作怪,父亲应了一声:“看看地形!”
“老子还没看,他算个鸡巴!”黄永胜骂着,将鞭子朝矿区的破房一指:“先生火吃饭!”
山后传来嗡嗡声,转瞬间,两架日本飞机来到头上,贴着山脊隆隆盘旋,气浪将山上的大树冲得东摇西晃,喝醉酒一般。散开的队伍不再生火,骚动着,从隐蔽之处朝天上望。
政委王平望望飞机,又环视突兀颠连的群峰,好像忘记有七万敌兵压过来,忽然轻松地笑响一串:“哈哈,山高出猛虎。咱们八路军,有一座山就等于有一个团的兵力。上了神仙山,咱们就是天兵天将,我怕吓坏日本兵呢。”
情绪可以传染,惶惧停止流动。将领的轻松换来士兵的镇定。
警卫员弄来干粮,父亲吃几口,疲困得靠了半截断壁打盹。正蒙眬得惬意,忽然被人抓了肩膀摇醒。睁开网满红丝的眼睛,看清是政委。
“大个子,赶紧来一下,开党委会。”性格开朗的王平显出少有的严肃,“黄永胜坚持要睡觉呢!”
“大家都困。”父亲迷糊说。
“你还没醒?”王平难得瞪眼难得吼,父亲晃晃脑袋真醒了,听王平介绍情况。
常发这汉子应了父亲说的,果真是看地形。他常年跑口外,随便什么山,什么岭,望一眼就知道哪里能走通。他毫不费力就在沟掌子里寻到一条没人走过的过山“路”。没有惊动打盹的父亲,径直去向司令员报功。
黄永胜只需朝常发那张溢满得意之色的面孔瞧一眼,心里便有了数。但他不露声色,他说过“老子还没看,他算个鸡巴”。
黄永胜板着面孔举起望远镜,镜头在远山上移动,那里响过枪。他找到意料中的三个鬼子兵,无疑是尖兵。一旦看清鬼子兵也用望远镜朝自己这边望,心里更有了底。放下望远镜,瞄一眼遮去落日的西山,拖慢声音下令:“通知部队,吃过饭就地休息睡觉。明天拂晓行动。”
“这不行吧?”王平摇头。
黄永胜的神色,等的就是王平摇头。他不忙说自己下决心的根据,故意斜着眼光瞄政委:“怎么不行?”
“那些尖兵是阜平方向来的敌人。就算他们发现我们进入绝地,也可能不等天明就进攻。”
黄永胜脸红上来。他不傻,政委更聪明。该看到想到的都看到想到了,只是判断和决心有不同。
于是,黄永胜的蛮劲上来了:“什么进攻?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半夜来撩拨老子!”
“不是撩拨,是合围。”王平声调平缓,他常说有理不在声高。抓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图,“阜平来的敌人单刀直入,追在屁股后面。涞源和唐县的敌人也已出动。敌机已经发现我们在神仙山,涞源和唐县的敌人势必连夜赶到合围。”
“他围个鸡巴,老子翻山走!”
王平望一眼常发:“是有一条翻山路,一步一壁像竖梯子,紧接着都是胳膊肘弯。”
常发惊异地眨眨眼:“政委怎么知道?”
“其实几处最险地段你还没全走过,你只是看看能过去。那几处地段叫‘阎王鼻子’‘木溜珠’和‘大姑娘肚子’……”
常发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王平来此开辟根据地时,曾只带一名警卫一名马夫,走遍这里的山山水水。
“翻过神仙山可以到唐县的黑角村。如果我们行动迟缓,这个缺口被堵,形成合围之势,我们就危险了。”
“听蝼蝼蛄叫我还不种地了呢,你怕死你先走!”黄永胜又吼起来,“我不怕!”
“我怕什么?从井冈山打到延安打到晋察冀,我怕什么?”王平血性上来,声音提高了,“我怕萧克副司令出意外,聂老总对我有交代,我要负责!”
“你负责去吧,老子睡觉!”黄永胜吼罢,饭也不吃就躺倒在那半张残炕上。
个别谈话无效,王平只好决定开党委会。他对张林池、荀昌五(三分区人民武装部部长)和我的父亲说:“我跟永胜谈不下去了,就剩下吵架了。大敌当前,你们三个委员先去找他,用你们的话讲出我的意见。”
我的父亲敲响黄永胜睡觉的破屋门,屋里雷也似的一阵吼:“混蛋!滚!”
父亲硬起头皮推门。门没有插,只挡几块砖。父亲小心翼翼将门推得半开半不开,叫一声:“黄司令……”忽感不对头,有黑影掠过,忙吞下半截话缩头闪避。
啪!马鞭抽门上,框子上的土簌簌落了父亲一身。
“妈了个x的,老子揍你个……”黄永胜猛地扯开门,鞭子在空中绕个圈,没有再落下,改口道,“大个子,我不是抽你,我抽那个……”他朝父亲身后望,父亲个子高大,他什么也没望见。
三名党委委员各自谈看法,看法自然都与王平一致。
“合围?嗯,合围!”黄永胜动心了,皱起眉头问,“政委呢?”
通讯员很快将政委请来。黄永胜仍然要找回面子:“我想好,我们就趁天黑朝阜平方向跟敌人对插过去。”
“大队人马对插会暴露目标。”王平严肃地说,“我们现在开党委会来决定行动方案。”
“开个蛋!”黄永胜又抓起马鞭子。
“我是党委书记,再宣布一遍:现在开党委会!”
“部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老子是司令!”
“部队听你司令的,你司令要听党的。”王平的声音显出格外低沉,也格外有力。
黄永胜胸脯起伏一阵,发泄着将马鞭奋力摔向墙角,重新躺回炕上不再作声,就那么躺着参加了党委会。
党委会适当照顾黄永胜的面子,决定部队就地休息两小时,天黑后开始突围。
群山环绕的沟掌子里,天说黑就黑。部队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黄永胜下令前,仍然不忘挖苦一句他的政委:“党领导完了?”
“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要闹个人意气。”王平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黄永胜略显不自在,摇摇肩膀,朝部队走去,顺便一脚踢在队伍旁边摆放的油桶上,那是王平带人从煤矿上找来的。
黄永胜调动部队确有一套,下令简捷明确。他命令一个连队随司令部行动,人手一支火把,上山时将火把燃亮,尽量造声势吸引敌人。命令另一个连队由42团政委熊光焰率领,保护军区副司令员萧克,乘乱与敌人迎头对插,朝阜平方向突出去。
王平向熊政委低声交代:“你不能丢了萧克。你可以牺牲,不能丢了他。这也是聂司令的交代!”
黄永胜在另一边指着担架上的萧克副司令员向连长下令:“你跟住担架,不许离开一步。敌人不发现则已,万一发现了,你要先打死他!”
“啊?”连长吃惊。
“先打死。”黄水胜低声说,口气不容置疑,“别人可以被俘,他不能被俘虏!”
连长走后,父亲小声问:“为什么要先打死首长呢?天这么黑,就是发现了也可能突出去。”
“你懂什么?书呆子。”黄永胜仰面望天,沉重地说,“他知道的太多了……”
都队开始分头运动。常发风头十足地骑马紧跟黄永胜,走在最前边。
黄永胜忽然回头,喃喃着:“这么多马不能便宜给日本人。”
常发在马上朝黄永胜探过身去:“司令员放心,我的马丢出去三千里,也能自己找回来。我的马不丢,大家的马就都不会丢。”
黄永胜将信将疑。常发双腿一夹,那马立刻蹿向前去,样子似要朝一块两三米高的岩壁撞。就在撞壁的刹那,常发手臂一兜,那马竟无声地人立而起,前腿弯曲如人臂,在下落之际,突然向前一搭,前蹄便撑紧岩壁上。几乎同时间,常发迅如狸猫,身形晃动,只一闪,便顺了马背跃登上去,稳稳立于岩壁上。
“好狗日的身手!”黄永胜失声喝彩,朝我的父亲扬扬下巴,“啊,大个子,没错吧?乱世用人乱着来!”
常发已经将他的青缎子腰带甩下来:“上吧!快!”
机关干部在前,连队战士在后,仗了常发那条丈把长的裤腰带,都上了山。当连队战士齐将火把燃亮,呐喊起来登山时,通向沟掌的山谷立刻枪声大作,并且越响越激烈,越响越近切。
政委王平立在一块巨石上凝神听过半个钟点,轻松吁气:“没事了,他们已经插过去了。”
父亲明白王平说的是军区首长和保护首长的那一连人,便也随着吁口气——这位身经百战的红军将领判断自然不会错。
天亮时,部队已经翻到那边。那边的地委副书记马天水赶来迎接。他替我的父亲卷了一支“大喇叭”,帮助父亲点燃,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抹沙坡说:“那里本来有鬼子的一个炮楼,去年被我们端掉了。”父亲与马天水一道喜悦时,何曾想到二十多年后这片土地上会卷起一场玫治风暴;更何曾想到,这位战友会因为投靠“四人帮”而在三十多年后精神失常,听见汽车声便在这片土地上狂奔狂逃,一头扎入草窠里。当汽车拉着这位也曾红极一时的上海市委书记去医治时,这片土地又唤回他遥远的记忆:“那里本来有鬼子的一个炮楼,后来被我们端掉了……”
唉,这就是历史。
部队在山脚下,在剩有炮楼残壁的一抹沙坡上休息。神仙山上枪炮大作,敌人果然“合围”了。战士们笑闹着庆幸甩掉了敌人。负责干部们互相感慨:幸亏听了王平的意见!
一阵秋意凄凉的马嘶,引得全军震惊。扭头望去,黄永胜竟牵了他的战马,迈着逍遥步子走过来。迎着一片惊愕的目光,得意非常。须知,夜黑山陡没有路,那位叫“条儿张”的瘦子通讯员,就是从“大姑娘肚子”上滑落摔死了!
“老黄啊,”父亲忍不住问,“你真把马都牵过来了?”
“马就在这儿,还要问?”
“我是说,你怎么牵过来的?”
“嘿嘿,连战马都保不住,还算当兵的?”
这位三分区司令员讲话时,眼睛分明瞟着他的政委。政委判断敌情准确,指挥得当,露了一脸。他当司令的把马牵过了神仙山,也算争口气夺回了面子。
事后,王平不无远虑地对父亲讲:“永胜能打仗,可是心气太盛,一味争强斗狠。我只担心……”
话没讲完,意思已到。王政委果然知人,“文化大革命”中王平被抓。专案人员向黄永胜调查王平的情况,黄永胜说:“这个人早该打倒!”
然而,王平却是明理的性情中人。他任志愿军政委时,黄永胜到北京高等军事院校学习,就住在王平家中。王平和妻子范景新让出一半房子给黄永胜住,视他为一个战壕里出来的老战友。“文化大革命”中,王平被关押8年,受尽折磨。恢复自由后,专案人员来向他调查黄永胜的问题,他一句话也没讲。我曾问:“王伯伯,你为啥不揭发他呢?”王平说:“我们是在战争年代共事,‘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共事。他的性质中央已经定了,我何必再落井下石?”
单独审讯黄永胜时,王平接到旁听的邀请,他没有去。在公安部集体审判时,他去了,只是从走廊的窗口朝低头走过的黄永胜悄悄地、默默地望了一眼。那一眼目光流出的感情是多么复杂啊。唉,毕竟吃过一口锅里的饭。
常发给父亲送来晚饭,父亲突然想起什么,问:“昨夜过山,我怎么一直没见你?”
“我要前后照应。”
“黄司令的马是怎么牵过来的?”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
“你前后照应还不知道?”
“不知道。”
“算了算了,”父亲显出不悦,“你去吧。”
常发闷头退出去,这匹马就成了永久的谜,至今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牵过了山。
可是,常发像是不痛快,一出门就同陈发海吵起来。
“他妈的,老子一让再让,你们想怎么着?不是老子用腰带把你们拴过山,你们现在牛气啥?……”
“常发!”父亲吆一嗓,见吵声不止,便起身出屋,仍听到常发的嚷声:“老子让你们最后一次!”
父亲出门,不觉吃一惊,因为常发已经拔枪在手。父亲要叫喊,陈发海要扬臂遮头,常发的出枪动作却快捷无比,已然“砰”了一响。
枪声过后,父亲和几名警卫员的“啊”声才喊出。
常发将自己左手打穿一个眼,血淋淋抓住陈发海的手:“扯平了。你要是再跟老子计较没完,下一枪就揍你。”
陈发海抖着身子抖着声音:“你,你这是何苦呢?你、你快放开,我给你,给你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