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流氓作风,简直是土匪作风……”父亲一边嚷着一边跑进屋里寻药寻纱布,“简直是混蛋!”
夜里,常发同父亲睡了一个屋,照顾他有伤。
于是,父亲第一次看清,他确实刺了一身锦绣,是条腾云驾雾的青龙。看清他的青缎子腰带上,里层确实绣满红花。
但父亲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天快亮时,似有雷声自东南方向滚滚而来。外面有人喊叫,父亲翻身跳下炕,朝门外赶。
常发在后面边穿衣边说:“马回来了。”
父亲探头门外,果然有几十匹战马踏着晨曦奔腾而来。跑在最前边的,正是常发那匹火炭似的蒙古马。
往下写,我有过犹豫。确有过人之处的常发竟甘于屈居父亲手下,这不可信。而且常发这个人物在革命队伍中也没有代表性……
可我崇尚原始的美。自然常常违背常理无穷无尽地创造着殊物。
于是,我让这个故事随其自然,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继续发展下去。
大地覆了霜,干燥坚硬。西北风刮过黄土高原,卷起柴草翻飞。大树醉汉一般摇晃。树枝上的几片黄叶蓦地脱了身,飘荡一段距离便滚入土沟中。
父亲在马背上举鞭遥指:“今天就在那个村子里歇脚吧。”这是进入陕北后歇脚的第一个村子。
我的父亲、母亲奉命去延安党校学习。母亲身染重病,途中住进医院。父亲一人先行,过黄河时,一路护送的警卫排便告辞归去。父亲只带了四名警卫员进入陕北根据地。
那时,父亲已是被称为首长的人物。地方政权派一位二十多岁的妇女干部负责接待。这位农村妇女干部干净利落,有几分姿色,显然见过世面,待人接物大方有礼。她称父亲首长,叫四名警卫员同志。
洗漱之后,父亲休息片刻。四名警卫员帮助那位农村妇女干部扫院挑水,向村政权了解一下周围情况及当地风土人情。天落黑时,晚饭已备好,是一桶小米稀粥,一盆酸泡菜。那小米新鲜,粥熬得烂烂呼呼,泡菜腌得酸里含辣。父亲和他的四名警卫员吃得头上冒汗,红光满面。
泡菜转眼吃光,汤也喝掉了。常发便起身去揭墙角的腌菜缸,开了盖自己往菜盆里夹菜。刚夹出一筷子,便听门口一声娇喝:“干什么?”
常发回头,是那位妇女干部,一脸嗔色。
“捞点泡菜。”常发说,“不够吃。”
“是你家的吗?”
常发端着菜盆愣住了。
“你们有首长、有同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怎么给你们规定的?”
“可是,”常发舔舔嘴唇,“菜本来是你让吃,还问过够不够吃?”
“这是我家的菜。不够吃你可以说,我的菜我给你们拿,你怎么能自己动手?”妇女干部认真批评,“你们有首长、有同志,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
父亲不得不出面做自我批评,妇女干部这才心满意足点点头,拿过常发手中的菜盆,自己动手夹了满满一盆泡菜:“先吃着,不够了再找我。”
父亲望着妇女干部离去的身影,筷子敲敲菜盆感叹:“到底是陕北,群众觉悟就是高,和咱们那里不一样。”
饭罢,妇女干部来收拾碗筷,常发用一种异样的表情,朝妇女干部眨动一只眼:“我们首长夸你了。”
父亲感觉常发的表情含了挑逗味道,脸一沉,正待给他一个严厉眼色,不料,那妇女干部脸起红,朝父亲飞一眼,手背略掩嘴唇,笑得三分羞涩,三分开心,三分感激,还有一分得意。
我的父亲便困惑地傻呆了。
那妇女手脚麻利,忙里忙外。工夫不大,一身清爽回到父亲屋,显然梳洗过,容光比前又增加几分。上得炕便同父亲他们聊天,随便亲热如一家人。
只有常发不像父亲他们那样热烈,两手抱膝,一个人坐在炕角里闷头不响。可是,他显然不是局外人,每当那妇女咯咯的笑声起来时,他的身体便会同时起来一阵战栗;当他偶尔掀起眼皮,目光在那妇女身上稍触即离,脸孔便如燃起火一般,红得放光。他像是期待着什么,越来越忍耐不住,晃动着身子。终于,他停下摇晃,用一种干燥沙哑、勉强装出的倦怠声音提醒:“副政委,该休息了吧?”
“噢,可不是吗?”父亲掏出怀表望一眼,说,“铺被吧。”
常发眼里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将五个背包摆开炕上,然后先帮父亲解背包铺被。
那妇女略显惊讶地扫一眼并排摆开的五个背包,目光落在常发身上:“你们睡外厢。村里没说吗?”常发望一眼父亲,不做声。父亲已经客气地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睡一个炕就行。”
“啊,”妇女吃一惊,连连摇头,“睡一炕?不行,不行啊。”
“我们一路都是这么过来,习惯了。”
“俺不惯,”妇女脸红透了,红到脖根,声音越说越弱,“俺不惯跟这么多人睡。”
父亲的吃惊又超过那妇女:“什么?你家里房间不是还多吗?你怎么能在这里睡?”
妇女怔怔地望父亲:“你不要俺?”一句未完,眼里已含泪,“你不喜欢俺?”
父亲的表情像做梦,张口结舌。
常发凑近父亲耳畔低声说:“这里的风俗,贵客来了乡亲们要荐出使他们骄傲的女人陪客……”
“乱弹琴!”父亲涨红脸叫起来,“胡闹!”
那妇女溜下炕跑了。她哭了。
40年后父亲到甘肃任职,他的秘书曾告诉我,西北某些农村确有这种习俗。据说受到省委领导的批评,这种习俗才逐渐改变过来。
常发悄悄瞄着妇女跑开的身影,喉结滚动着响一声,便继续铺他的被。然而,父亲对心旌摇动的常发吩咐一声:“你就挨着我睡吧。”
警卫员们互相传递眼色,悄悄笑。常发脸色不好看,勉强照父亲的吩咐铺了被。
常发一进被窝就睡着了。他入睡太快,父亲反而生疑,难于一下子入睡。果然,常发被心里那团火烧得坚持不久,屋里静下不到半个钟点,他便悄悄地悄悄地钻出被窝,贼一样朝炕下溜。
可是,他的手腕被父亲抓住了。父亲拉他一下,他僵僵地没有动。两人就那么僵持两三分钟。
常发在抖,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衬衣。也许他不是冷,而是体内的火在烧灼。
父亲忽然叹一口气,松了手。常发就在炕上对父亲行个下跪的礼,便声息全无地闪出屋。
于是,黑暗中传出另外三名警卫员的吃吃窃笑。陈发海悄悄说:“副政委叫他入乡随俗了。”
我的父亲在暗中摇头:“这里觉悟高,风俗不好。”
话音一落,笑声又大了二分。
起床时,常发已经是在自己被窝里。从脸相上可以猜到他一夜未睡。换了一个老汉照顾父亲他们早饭,那妇女没有露面。直到父亲上马要走,妇女才从厢房里冲出来,跑到常发的马旁,抱着他的腿。她哭得发红的两眼仰望马背上的常发,把一个什么物件塞给他,便哭着跑回房里。
出村时,父亲问常发:“她哭什么?”
“她丈夫牺牲了,她让我留下。”常发将一个物件递给父亲。那是绣了两朵荷花的烟荷包。
父亲勒马,认真望着常发:“你可以留下,参加地方工作。”
常发垂下头,低低一声:“我跟你走。”
父亲眼圈一红,打马出村。他的身后,传来陈发海的声音:“常发,介绍介绍经验么,为什么女人一沾你身就会着迷?”
“滚蛋。”常发放马跟上我的父亲。
可是,父亲结束在党校一分部的学习时,常发忽然提出要走。
“我在北方是条龙,我去南方还不如一条虫。”常发小声说。他知道我的父亲被中央分配到南方,随八路军南下支队行动。南下支队司令员是著名红军将领王震。
“唉,也好。”父亲叹息着说,“你可以参加地方政权工作,就留在陕北……”
“不,我想去宁夏参加骑兵。”
“她不是还在等你吗?”父亲撩开常发的衣襟,望着他拴在腰带上的绣了两朵荷花的烟荷包问。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个浑蛋汉子竟然这样比喻。他又沉重地皱了眉说:“我不会种地,我只能过马背上的日子。”
“你呀,我看仗打完了你怎么办?”父亲替常发写了证明材料和介绍信。
常发去了。父亲怅然若失,接连几天闷闷不乐。那时,警卫员陈发海早去河东将病愈的我母亲接到了延安。在延安半年多,她体内已经孕育了我,说话有了母亲般的温柔:“千人千性,多为常发想想你就轻松了。”
父亲摇头叹气:“我是想常发讲的话。我怕我去南方也不如一条虫呢……”
父亲忧虑的不只是对南方情况不熟,工作不像在北方那么得心应手,他还担心蚊子。他也怪,不怕子弹怕蚊子。子弹在他臂上穿个眼,他一星期便伤愈出院。蚊子在他臂上叮一口,他狼狈得皮烂肉溃高烧不止,在医院住两个月很难出院,从此谈“蚊”色变。直到几十年后,“文化大革命”中落难的父亲被重新安排工作,他拒绝去江西省任职,选择了大西北甘肃——就因为怕蚊子。
住在父亲隔壁窑洞的是后来曾任国务院秘书长的杜星垣同志。他与父亲同名不同姓,他妻子写给他的信被人错送到父亲手中,引起父母一场误会。杜星垣出主意说:“这种事找别人不行,只有找彭真。他是你们晋察冀的老首长,现任中组部部长,他准能帮你解决问题。”
父亲壮起胆子去找彭真。正在枣园开会的彭真发现我父亲在窗外徘徊,便走出门。
“大个子,有什么事吗?”
父亲立正敬礼,赧颜说:“有点事。组织上决定我随南下支队行动,可是……我刚从前线到延安,刚学习半年,我想再多学习学习。”
“学习机会以后还会有么。”
“我一直在北方工作,对南方情况不熟。”
“干起来慢慢就会熟。”
“可是,彭真同志,您了解我,我并不是怕艰苦,不是怕危险,我本来就是从前线来的……”我的父亲绕山绕水,终于下定决心讲实话,“我,我实在怕蚊子。”
“什么?”以关心爱护干部著称的中组部部长睁大眼睛,“怕蚊子!”他嘴角浮起一层浅笑,“南下支队的干部名单是中央研究决定的。你怕蚊子,这理由能说出口吗?”
父亲难为情地垂下头:“蚊子咬一口我就得烂倒,南方蚊子那么多……这是不必要的牺牲。”
“你还有别的原因吗?比如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父亲望一眼彭真,脑子忽然转过弯,忙说,“不过,医生说我有亚急性盲肠炎,劝我动手术。我没动,保守疗法,吃药呢……这理由,行吗?”
“嗯,该割还是要割了去。打起仗发作了,没有条件割,会要命呢。”彭真想了想说,“你先去吧,等候通知。”
父亲住院割盲肠,八路军南下支队的干部名单正式公布,上边没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出院不久,中央组织东北干部团,由林枫、张秀山、黄永胜带队,我的父亲母亲名字都在其中。40年后,父亲曾诙谐地说:现在出了个新词叫“走后门”。如果说我找彭真算“走后门”,我这辈子也就只走过这一次“后门”。
8月底,东北干部团从延安出发,我已经能在母亲的肚子里动弹。日本人宣布投降,却只降国民党不降共产党,过同蒲路还要打。机枪子弹在头上一叫,队伍立刻大乱。韩光的老婆骑一头骡子,听见枪响便打立桩,父亲冲过去帮忙牵,黄永胜早在一边骂起来:“这算什么队伍?我带他妈两个旅也不带这鸡巴一个团。”父亲说:“建东北根据地,你带两个旅不行,带这一个团准能建起来。”
黄永胜蠕动嘴巴吮牙,想一想,点点头,同父亲并马走着闲聊:“大个子,你到赤峰去?”父亲说:“没错。”黄永胜说:“大个子,那个地方要夺过来,给我弄个后方,我才好打仗。”父亲说:“开辟工作就那么几条:发动群众,建党、建政、建立武装。”黄永胜说:“就怕群众起不来。”父亲说:“能起来。政治宣传加经济利益,有翻身、有果实,群众就起来了。”黄永胜挥鞭横扫一大片:“我是说这里边的废物蛋不少。”父亲说:“其实能人也不少。”
黄永胜的马鞭子已经落回来,两眼却蓦地睁大,朝着后边骂:“狗日的常发,是你吗?”
父亲闻声吃一惊,急望时,那匹火炭般的蒙古马从队伍一侧飞驰而来,惊得一路人都住了脚望。马背上的汉子上穿棉军衣,下穿黑色抿裆裤,头上的棉帽卷起帽耳,却又吊儿郎当地不系,任凭它像乌鸦翅膀一样在风中乱扇。那汉子不是常发又是谁!
“黄司令,”常发滚鞍下马,跑两步,向黄永胜敬礼,接着又向我的父亲敬礼:“副政委,让我追得好苦。”
“你不是去宁夏了吗?”黄永胜问。
“我是不愿去南方。听说副政委改去热河了,我就一路追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去热河?”父亲问,“你是在宁夏啊。”
“打听么,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不知为什么,父亲心里一热,两眼便酸酸地泛了湿。
“常发不忘旧主。”黄永胜满意地说,“大个子,我给你的人错不了。你们自己热乎吧。”
黄永胜走了。常发同陈发海几名警卫员招呼过,便同我的父亲并马而行。
“部队放你走吗?”父亲望着常发汗水腾腾的面孔问。
“一听到消息我就跑了,没跟他们招呼。”
“乱弹琴。那不算逃兵吗?”
“怎么去的怎么走,没拿他们一样东西,也没跑国民党那边去,我管他那么多呢。”
“你呀,改不了的……毛病。”父亲不忍多责备。
“副政委,热河我熟得很。你开辟工作缺不了我。”常发抹去胡子上凝结的水珠,脸上闪出诡秘的笑,“去了那儿,我就成入水的龙了。”
“有什么说道吗?”
常发朝父亲探过头去:“那里可是认酒不认人……”
父亲摇头:“又讲没原则的话!”
路经张家口,父亲去看望姚依林。姚依林谈到东北有苏联红军维持秩序,我们可以获得国际援助。
姚依林用格瓦斯招待客人,父亲喝着很好,给常发带回一瓶。常发只喝了一口,便咬定格瓦斯是难喝死。
父亲不曾料到,常发喝一口格瓦斯便导演出一幕流传至今的活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