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达赤峰市的第二天,便以中共赤峰市委书记兼20军分区政委的身份在群众大会上讲话。会后,红军城防司令部政委马尔丁诺夫少校说:“权政委,我们得谈一谈。”
父亲与苏联人打交道,翻译是后来担任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副部长的谢文清。但马尔丁诺夫在哈尔滨生活过14年,能讲一口流利汉语,和他谈话便无需翻译。
父亲只带了常发一名警卫员走进红军城防司令部。屋子里有张长条桌,父亲坐东,马尔丁诺夫坐西。门口守着两名苏联卫兵,父亲身后立着我的常发叔(打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一家人便将常发叫了常发叔)。马尔丁诺夫身后没有兵,身边坐了一名漂亮的女兵,是他的秘书兼打字员。
“权政委,你以后不能骂蒋介石。”马尔丁诺夫摆摆手势,严肃说。
“为什么?”父亲问。
“他是你们的总统。”
“他不是我们的总统。我们只有毛主席。”
“蒋介石是总统,我们和他定有条约。你们骂国民党行,骂蒋介石不行。”
“蒋介石就是国民党的头儿!”
“那你就说国民党反动派的头儿。”
“这个头儿叫蒋介石我就说蒋介石。”
“就不许你说蒋介石,只许你说国民党反动派的头儿。”
常发叔在父亲身后叫一嗓子:“就要说!”叫完他还笑,似乎很开心这样的场面。
“赤峰这里是我们负责警卫,要听我们的!”
常发叔带着嗡嗡的鼻音说:“此是中国地,不许你放洋屁。”这句话在以后几十年,常使父亲一辈人作为饭后茶余的笑话。当时可不然,马尔丁诺夫勃然变色,大动肝火:“你再说?再说我逮捕你!”
“此是中国地,不许你放洋屁。”常发叔的表情简直有些流气。
父亲气得吼一声:“常发,你给我出去!”
来不及了。马尔丁诺夫已经拍响桌子吼:“把他给我关起来!”
常发叔怕黄永胜,怕肖营长,却不怕马尔丁诺夫。也在桌子上拍出吓人的一声:“你敢!”
父亲不曾反应过来,门口那名身高马大的苏军卫兵已经扑过来。常发本是迎上去,在交手的刹那却又一闪,出手如电,右手揪胸,左手扭腰,“嘿”的一声,借卫兵扑过来的势头,竟将那近二百斤重的苏军卫兵举起来,顺势扔出。那穿了军大衣又挎了冲锋枪的庞大身躯便飞过长条桌,直撞向墙壁才落下来。
另一名扑过来的苏军卫兵一怔,便生出怯意。可是马尔丁诺夫身边那个漂亮的女兵叫喊起来,大概是骂胆小鬼吧?卫兵便红了脸重新扑过来,却不交手,要动冲锋枪。常发又一声吼,拳头一晃,脚早飞出去,那卫兵立刻抱着裆弯下腰去。常发不打他,一手抓脖领,一手提腰,“嘿”一声,没举起来,勉强拎到桌子上,便顺势一推:“去你妈的!”这位红军士兵便从桌上滚到那边桌下。
马尔丁诺夫惊呆了,他的女秘书惊呆了,我的父亲也怔怔地不知所措。
“别过界。”常发叔敲敲长条桌,喘口气又说,“你们就在那边谈,我们就在这边谈。”
马尔丁诺夫一个劲打量常发叔,忘了还要谈判什么。
父亲又急又恼,瞪一眼常发,抱歉说:“马尔丁诺夫同志,很对不起。这件事下去我会严肃处理。”
两名苏联卫兵先后爬起来,想动枪,被马尔丁诺夫和女秘书喝止住。
“他是你的卫兵?”马尔丁诺夫问。
“是我的警卫员。”
“他叫什么名字?”
“常发。”父亲想缓和气氛,开玩笑说,“就是经常发脾气的常发。”
“经常发脾气?”马尔丁诺夫蠕动嘴唇,重新打量一遍常发,忽然竖起大拇指,“Оченъхорощо!”
这句俄语是“很好”的意思。
发生这件事后,马尔丁诺夫反而热情多了,特别是那个女秘书,眼睛在常发身上瞟啊瞟,瞟得父亲心里起了莫名的不安。马尔丁诺夫吩咐备酒,留住父亲不让走,女秘书便去留常发,好像常发说话也能算数似的。
父亲终于走到酒桌旁,常发一步不离坐他左边。父亲小声说:“听说苏联人喝酒像喝凉水?”常发说:“那就好办,凉水比酒难喝。”
苏联人喝酒的气势果然吓人,抬上来两筐啤酒。那柳条筐一筐怕不装个四五十瓶?卫戍司令是名大尉,身高马大,脸颊刮得泛青,见了酒一个劲地吸气搓手,真比见了女人还亲。马尔丁诺夫个子虽然不高,却健壮结实。他要深沉得多,不时抽动一下圆鼻头,朝大尉和他的女秘书递眼色,父亲便疑心是要灌他。女秘书往他杯子里倒酒,他捂住杯口说:“不行不行,我喝不惯啤酒。给我喝格瓦斯吧。”
苏联人一定要让父亲喝酒,便说出一串理由:“当兵的还不敢喝酒?”“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是朋友就该喝酒。”
常发的大手从下巴上搓过,起身接过酒瓶说:“你们不明白,我们政委喝啤酒没劲,喝格瓦斯才来劲,喝格瓦斯醉得快,脑袋晕晕的身体飘飘的才舒服。”
苏联人都愣住了。父亲也不明白常发搞什么名堂。
“格瓦斯?”女秘书拿起一瓶格瓦斯,“你说是它?”
“对,就是格瓦斯,这东西酒劲才大。”
苏联人哄堂大笑。
“这不是酒。”马尔丁诺夫揉揉他的圆鼻头,“你喝过吗?这不是酒。”
“是酒。”常发认真坚持,“醉人,后劲大。”
苏联人竟真疑惑了,开一瓶格瓦斯轮换着每人对瓶喝一口,咂咂嘴,又用俄语叽咕一阵,便又是一阵大笑。
“你说这是酒?”马尔丁诺夫认真了。
“是酒。”常发一口咬定,“比啤酒劲大。”
“那么……”马尔丁诺夫觉得事情蹊跷,超出常理,便又犹豫。但是大尉和女秘书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眼色,他便终于肯定常发是山沟里钻出来的土八路,这次要吃亏出洋相了。“好吧,我喝酒劲大的格瓦斯,你喝没劲的啤酒,一杯对一杯怎么样?”
“那样你就亏了。格瓦斯劲大,我不占你便宜,我们比瓶子,一瓶对一瓶。”常发将啤酒瓶与格瓦斯瓶放桌上比较,啤酒瓶比格瓦斯瓶高一寸,粗一圈。
事情太出常理,苏联人又是一阵嘀咕。我的父亲心里也嘀咕,在下面扯扯常发衣襟。常发给父亲一个眼色,父亲便将信将疑松开手。
“好,我们赌!”马尔丁诺夫下了决心,“先醉倒的怎么办?”
“我们穷,我输了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你们富,你输了给我们十挺机关枪。”
苏联人又一阵嘀咕,又一阵大笑。
“说定了。”马尔丁诺夫与常发击掌,顺势又握住摇一摇,大概是欺负这样的憨厚人有些于心不安,也许是觉得这样憨得冒傻的汉子很好笑又很可爱。便举起格瓦斯瓶子咕咕地喝起来,一边用眼睛顺了瓶子望常发,样子有点像吃奶的孩子边吮吸边打量周围的动静和新鲜世界。
常发偏侧了头瞄一眼马尔丁诺夫,缓缓将瓶口接到嘴上。刚一贴唇,瓶里便咕嘟冒个大气泡,接着喉咙里便是更响亮的咕咚一声,真跟饮驴一般。酒瓶里咕嘟咕嘟冒气泡,喉咙里便咕咚咕咚响吞咽声。马尔丁诺夫将空格瓦斯瓶子放下时,常发也同时放下了空啤酒瓶。
“Х о р oiii о!”马尔丁诺夫挤眉弄眼朝常发竖拇指。
“你好样的!”常发也朝马尔丁诺夫竖拇指。
马尔丁诺夫用起子开格瓦斯瓶盖,常发却是用牙咬开啤酒瓶盖,那砰砰的开盖声时时让人误解他的牙崩了,他却一直咬下去,转眼喝了七瓶。于是,场上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常发脱掉皮大衣,棉军衣也敞开怀,露出紫铜色的半张脯子。他面孔红润,大放光彩,仿佛刚来了兴,瓶子咬得格外有力:砰!接着噗一声将瓶盖吹到桌上。马尔丁诺夫只喝到第六瓶,他不再是等着看洋相的神情,本来红润的脸竟越喝越苍自,锐气已经全无,动作已经有了勉强。
朔风在窗外呼号,电线杆子在风中凄惨地呻吟,这气氛似无形压力,马尔丁诺夫每咽一口格瓦斯,脖梗上都要绽一层鸡皮疙瘩。赤峰市在酷寒中战栗,马尔丁诺夫也在格瓦斯中受罪。
常发又喝干一瓶,马尔丁诺夫还没喝干他的第六瓶。常发不看他,起身走向屋角,背身岔腿,“哗”的一声,一道水注泚向痰盂,水龙头跑水一般。那泡尿撒了足有一分钟,尿声响亮,尿得人心惊胆战,尿得人肃然起敬。回到酒席桌上,砰一响又咬下一个啤酒瓶盖。
马尔丁诺夫朝大尉司令和他的女秘书苦笑,勉强开了第七瓶格瓦斯。他的胃大概够痛苦了。
常发尿出三泡尿,身边摆出14个空酒瓶。马尔丁诺夫只尿出一泡尿,尿过之后连打三个哆嗦。他把喝掉一半的第十瓶格瓦斯推开,起身说:“这东西……我不是醉,”他连打几个嗝,把涌到嘴里的格瓦斯吐地上,“胃受不了。”
“有人醉了伤头,有人醉了伤胃。当兵的,男人,朋友,没醉我们接着喝。”常发露出虎牙突起的一排白森森利齿,砰,又咬开一个啤酒瓶。
“我醉了。”马尔丁诺夫吐一口格瓦斯,“我给你十挺机关枪。”
“那你呢?你是赌格瓦斯还是赌啤酒?”常发这条汉子,他居然又向大尉司令发起挑战!
大尉本是边看热闹边和我的父亲慢吃慢饮,闻声一怔,盯住常发,继而将目光掠过女秘书的脸,那张刮得泛青的面孔便充足血,抓过一瓶啤酒,也砰的一响咬开:“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你输了还得给我十挺机关枪。”
“我等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
那一番豪赌真是惊心动魄。常发吐出的酒瓶盖在桌上堆得像扣翻了盒子的围棋子。当大尉踉踉跄跄朝痰盂走过去,没走到便张大嘴巴喷吐起来时,常发也是通体大汗,靠在椅子上喷酒气:“再给,给我十挺机、机关枪!”
日本人的军火库全被苏联人接收走,20挺机关枪还是输得起。第二天上午,一辆苏军卡车便将20挺机枪送到了20军分区的大院里。
于是,常发在赤峰市名声大振,都知道他喝酒比苏联人喝水还喝得多。
我的母亲到了赤峰便生下我。我的父亲说:“这孩子延安有的,赤峰生的,就叫他延赤吧。”从此我就叫权延赤。
常发跟苏联人赌一夜酒,摇晃着身子随父亲回市政府。刚到赤峰,父亲临时住在市政府东侧一间窗门向西的小屋里,母亲就是在这个小屋生下我。就在那一夜,这小屋失了火。风助火势,转眼便封死门窗。惊起来的人们只会望着大火笼罩的房子叫喊,失了任何主意。
蓦地里,雷似的一声吼,常发分开众人,炮弹一般射入火中,据说他进火的刹那,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陡涨,流星火球漫天飞洒。说是因为他全身浸透了酒精,遇火便燃爆了。这自然是目击者的夸张渲染,与当时的心情也有关。事实是常发挥臂挡开一根掉落下来的燃烧的椽子,冲进屋,冲上炕,一手抱了刚出世的我,一手拖了我的母亲,破窗而出,跃出大火弥漫的小屋。
常发救了我的命。据说他当时亲我,朝我的嘴里吹了一口浓郁的酒气,害得我天生嗜酒,至今难戒。仗了他这口酒气,我可以一次喝12瓶北京啤酒,却绝喝不下两瓶白开水。多次笔会上我都试过。我的朋友们可以作证。
国民党军队向赤峰市步步逼近,最近的一支部队距赤峰市只有18里路。黄永胜一筹莫展。
父亲已经三天没吃饭,只喝过一碗牛奶。他整天找马尔丁诺夫办交涉。
“撤出去,撤出去,请你们撤出去!”马尔丁诺夫半是央求,半是命令,“如果距赤峰100里路,你们能顶住国民党,我叫你们撤不对。可你们不打,他们进到18里,出城就是,整日价来办交涉,交涉接收赤峰。你叫我怎么办?”
父亲皱着眉说:“很好办么,就说早交给中国了。我们不是中国吗?”
“你给上级发电报!”马尔丁诺夫招手一指,“要一百架飞机,三百门大炮,我就不让你撤。”
“你知道我们没有。抗战八年也没有。”父亲声音不高,“我有20挺机枪,你们给的,机枪手还没有20个。”
“那你就撤走!我们执行命令,只能叫他们进来。”
“那我们就开枪。”
“那我就缴你们的械!”
“好呀,苏联共产党缴中国共产党的械!”父亲涨红脸叫起来,“你们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马尔丁诺夫也通红了脸,挥舞拳头咆哮:“浑蛋!这是斯大林的命令!斯大林!啊,你说我们立场站哪儿?难道斯大林还不如你们省委?”
“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父亲冷冷地说,“我只能服从我们省委的决定。”
“我们开雅尔塔会议是和你们中国的中央政府签订协议,不是和你们中国共产党!”
“我们只好打巷战,死光了,我也算尽职尽责了。”
马尔丁诺夫望着父亲倔强的脸,眼睛突然湿了:“你,你这是何苦呢?”
“你也是执行命令,我也是执行命令,我们都别无选择。”
“同志呀,”马尔丁诺夫动了感情,抱住我的父亲,用手拍打他的后背,声音很低,“要保存实力,不能打巷战呀。你们才有几个兵?你们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无谓的牺牲?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父亲望望窗外,说:“天亮了,没法撤了。我们各自再考虑考虑。”
“好吧,都考虑考虑。”马尔丁诺夫疲倦地挥挥手。我的父亲便朝外走,那是日本式板屋,门是横着拉开。
父亲一拉门,立刻怔住了。常发这家伙也太胆大,他居然和马尔丁诺夫的女秘书,那位19岁的漂亮迷人的苏联女兵抱在了一起!听见门响,常发慌张地推开女兵。那苏联女兵却满面红光,坐在一边笑!
父亲低头,一言不发,大步穿屋而过。
“政委,是她,她硬缠住我。”常发在院子里追上我的父亲解释。
父亲不做声,走得很快。
“喝酒咱们赢了他,这事儿也不能输给他们呀……”
“浑蛋!”父亲劈面抽常发一耳光,“流氓!我看你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