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爷爷活着的时候,每逢旧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一定要领着他们生育的四位雌雄,到爷爷的家去过年;爷爷死后,老三这兄妹四人也一定得到父母的家守岁。
这是王氏家族的规矩。
——题记
赋一
老三爷爷的家,临着一条江。
这条江叫松花江,先前叫速水,比较有名气,也很古老,颇为寂寞地流了几千年。两堤的歪柳,婆婆娑娑,可以望到将尽不尽之处。
速水时代,江水大阔,浩兮荡兮,霸去了现今道里、道外和松蒲三个区镇所踞的几万公顷土地。就是现在,三个区镇仍在南岗区的鸟瞰之下:鸟从南岗区的平地翔出,到这三个区镇就无端高出几百公尺。故此,南岗区,一直被哈尔滨人仰慕为“天堂”。
“天堂”地势伟岸,文明发达,人之心态也日趋居高临下:自矜自诩,自恋自爱,以为领着哈尔滨几十年的风骚。
位次“天堂”的道里区,异人扭集,洋业鼎盛,歌兮舞兮,朝夕行乐,几乎无祖无宗。誉为“人间”。人间者,比上而不足,比下则有余。善哉!
道外区,行三。净是国人,穷街陋巷,勃郁烦冤。为生活计,出力气,出肉体,也干买卖,也来下作。苦苦涩涩,悲悲乐乐,刀进,秽骂,亦歌亦泣,生七八子者不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现掂对。”得“地狱”之称不枉。
天公巧成,老三和他的两位哥哥,竟分别住在这三个区。大妹及父母则住在江对岸的松蒲镇。
松蒲镇,现今也归于道外区。但洒脱得多,大有世外桃源的味道。草势汹涌,水汊纵横,落云降鸟,十分清平。早先是一渔村,次成疗养区,今为游览区,老、中、青三结合的恋爱区:“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入了夜,草窠里有不少叫鸟儿糊涂的东西。此地先前是一叶小洲,站在江对岸某株歪柳下一眺,人间夕照红红艳艳,恰好从岛腰处柔柔地浴下去。灿烂辉煌,佛光四射,得一名:“太阳岛”。
太阳岛亦有另一说法,道是倭寇给取的,象征大日本如是红太阳一般,占了此地直至永久。老三的爷爷听了,便要跳骂:“放屁!操他娘,太阳岛,是我取的!”
老三的爷爷,是古齐国的山东人。山东地俗强悍,古风就不甘寂寞,反过朝廷,多侠义,也作恶,多孝忠,也招安,很有冒险精神。
苍天可鉴,老三的爷爷,的的确确是这里的第一家住户,壮年时,逢山东大灾,不忍吞石餐土,驿水驿马,到东北来挖宝。
东北自古殷富,且多山林,素有三宗珍宝:人参、貂皮、鹿茸角。此三者,为九州之上品。餐冰卧雪,跑山居洞,弄些回老家,置田、置房、娶好样女人,续宗氏香火,绰绰乎有余。
那时,为此目的来东北的山东人很多,然“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也很多。老三的爷爷当属后者。
两手空空,从大、小兴安岭摔出来,野鬼般,劳顿疲苦,都想笑笑,都想歇歇,就纠集三两同党,驶一条不小的篷船,再找老客易些柴米盐茶以及烟酒一类,在松花江上顺流而下,“三花银鳞细,生拌野味香”,过神仙的日子。
这样的船,在当时叫“漂漂船”。
“漂漂船”的船主们,都要凑钱雇一女人。这女人必定是同乡,或是同府,称“漂漂女”。漂漂女到东北来,常常是婚姻不尽人意,或者是被“第三者插足”,抑或偷了中意,便学孙二娘母大虫,弃乡出走——去他娘的山东吧!
汉子们选的漂漂女,一身体好,抗折腾;二模样要顺,耐琢磨。一口的家乡话,你一句我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硬一句软一句,感到“不似山东,胜似山东”,算是回家了。
漂漂女很贤惠。除了给“神仙”们温酒、煮茶、擀面剂儿、烙饼、包饺子、洗衣以及缝破补绽之外,夜里还要伴着潺潺的逝水,按其辈分,逐个陪他们睡觉,享受人伦之乐。
松花江,唐曰“粟末”,两岸有的是野生的粮食,主食不愁;辽曰松花江为“鸭子河”,吃肉也不成问题,还有硕大的鸭蛋佐酒(愿意吃黄的,扔清;愿意吃清的,扔黄。很随便)。且松花江有的是鱼虾王八,饿是绝对饿不着。雄雄勃勃,体格就很好。常常沐着白日、赤身裸体站在篷船上,于行云流水之中,放声野歌。
始暮春至晚秋,恰一轮血色的晚照,浮在哈尔滨(蒙语:平地也)江汊的一个芳洲之上,就逼了岸。这些日月,漂漂女一般都要怀上一崽,叫“漂漂崽”。哈尔滨的后代,大约就是“漂漂崽”的后代。
“是亲——三分向”。下了船,几条汉子一定要替漂漂女盖间房,以备生产之用,并障了院子。不愿留下的,叫“嫂子”,叫“妹子”,叫“大姐”,叫“可怜儿”,磕个头,说“难为啦”,哭几声离别的不舍,然后,再各自去闯山、挖宝、喂野牲口!
那次,单是老三的爷爷留下没走。他总觉得漂漂女肚子里的玩意儿是自己的骨血。留下来同这位漂漂女安锅灶、盘火炕、铲柴草、晒鱼干,过生活。
几个月后,老三爷爷乐不可支。在柴门的左侧挑出一块血布和一支柳条揻成的弓箭。
山东古俗:倘若在自家的柴门上挑出一块尺把长的血布,再斜挂上弓箭,大富大贵,表示该户产了儿子。
老三的父亲就是“漂漂崽”,是山东人的后代,也是哈尔滨人的第一代子孙。
老三的父亲,是爷爷给接的生。他用酒洗了手,从漂漂女的胯下掏出肉滚滚、满头乌发的父亲,渔刀一闪,断了脐带,再用温了的松花江水痛痛快快浴了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托着,赏着,止不住一阵傻笑。这位漂漂女,就是老三的奶奶,她为王氏家族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壮举,陪着爷爷也傻笑了一阵,突然白了脸,抻直了身子,砰一声倒下去,与世长辞了。当日,老三的爷爷又在柴门上的右侧挑出一挂“黄纸”。那挂黄纸,随着疾疾的江风,疯疯地响了好几日,直至一条不见,才软软地歇了。
漂漂女死后,老三的爷爷参照死人,用木炭给漂漂女画了一个像。画得很幼稚,儿童画的一样。是裸体。乳房和臀部画得很大,脚也画得很大,很粗实。稳稳地站在那儿,腰间荡出一块云,云上是太阳,小小的;云下是月牙儿,也小小的。
北方规矩,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过世,其子孙后代都要请人给他们画像,以示缅怀。规矩是好规矩。可惜,不是裸体。
每逢农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领着他们的孩崽到爷爷家过年。一进门,依着顺序,都要先给画像上的奶奶磕头,是三叩头,说:
“妈,过年好!”
“奶奶,过年好!”
奶奶的画像之下,供着奶奶用过的家什:针、线、顶针和一只未纳完的麻鞋底儿。放在一个元宝形的、用柳条编制的小簸箩里,上面画着那条尺把长的血布。
爷爷死后,这些都随了葬。就葬在太阳岛上。
赋二
老三爷爷的也就是后来老三父亲的家,院子很阔。凭栏望去,一任江天浩浩荡荡,爽着肺腑。其住房几经修缮,已楚楚动人。庭院里植着一簇丁香、一簇樱桃、一簇迎春,另有两株高杨,任鸟啁啾,任风肆意。栅栏土爬着翠翠柔柔的喇叭、蒺藜,精精巧巧,缀着各色彩朵,十分享眼。院里犁开几垄,植豆角、茄子、黄瓜、土豆。栅栏上勾悬着几条铁丝,晒着鱼干,有白鱼,有三花,亦有江鲤、草根一类,哗哗啦啦,干干透透,濡着精盐。雪日里,放油锅一烹,脆香!
父亲住着很好,很遂心,很滋润,过得也极有板眼。
每值茶余饭后,一轮将浴,兄弟几个一律恭恭敬敬,坐在庭院的小凳上,听父亲讲《论语》。
老三的父亲是读书人。爷爷活着的时候,早早地把他送到江对岸的私塾,读孔子。那时,江对岸已有铁路过,就是俄国人建的那条中东铁路。大哉!孔子,也一同被载了来。山东人古来就讲究智力开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再者说,“养不教,父之过”嘛。
老三的爷爷为了供儿子读书,捕了一辈子的鱼,卖了上百吨的鱼虾,真累!
每逢星期六,学堂放课,老三的爷爷就早早地摇了船到江南,歇船在柳荫之下,吸着早烟,等父亲。
父子俩见了面:
儿子给爹鞠一躬,说:爹——
爷爷嘿嘿地傻笑,说:儿子——
染江的夕照下,逝水,桨声;桨声,逝水,爷爷唱:
儿子的江来——
爹的桨哎——
一桨,一江,
一江,一桨,
操他娘——
日他江——
真眼亮哎——
……
老三的父亲讲《论语》,从不看书,凭着记性。另外,小方桌上总有一壶清茶,饱饱地候着。
“子曰,”父亲说,“就是孔子说。曰,就是说。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做事,不能光靠嘴,要少说。古人说:贵人言语迟。靠什么呢?靠行动,靠做。光说不做,不是仁义人;光做不说,大用之材。记住没?”
兄弟几个都点头,不说。
“子曰:融四岁,能让梨。
“子曰:温良恭俭让。
“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父亲说;“凡‘子曰’,都要背下来,方能成人。”
老三的父亲教育子女,层次比较高,很有群体意识。
每逢旧历的春节,八仙桌上的饭菜,就不错。可喜可贺,这几日,无论长幼,一视同仁,可以放开吃放开造,不必拘谨,过年了嘛。为什么要过年?就是这个意思。正月里的父亲,态度好,脸上总是漾着慈笑,同辈的表兄表弟一样。
除夕的圣餐,事先一律要祭祖,儿女们要给仙逝的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父亲还要在灶前烧一沓阴币,恭恭敬敬,说些话。全磕完头,父亲站在一旁,依次给压岁钱,都是新票子:二元、一元、五角不等。
儿女们接了钱,很激动,说“谢谢爸”。
守岁之夜,不准睡觉,都要精精神神。俗话说:一分精神,一分财,十分精神,抖起来。
年夜饭,老三的父亲总要讲些旧话。如:“在家敬父母,胜似远烧香。”讲的是山东泰安一个打烧饼的和一位有钱的少爷,到泰山大成殿争当天下第一大孝子的事。父亲讲得有支有板儿、有景有物,人物实在,对话不多,听了不忘,有较高的审美层次。老三一干儿女,听得入神,觉得很亲切。
高兴之际,父亲还要唱两口,《借东风》啦,《天女散花》《花田错》什么的,有些功夫、韵白、京白也不错。高音上不去,就改成低音过渡,挺有趣。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老三的母亲就要讲老三的父亲的那桩风流事。
据母亲介绍,老三的父亲年轻时搞过一个日本姑娘,叫木婉。一到这时,老三的父亲就软了下来,挺狼狈:“嘿嘿,什么木碗、木盆的……”
木婉,在老三母亲断断续续的介绍中,大约是一个长得很文静,也很庄秀的姑娘。老三的母亲说:“日本的娘们,就是搞破鞋的,也挺懂礼貌,总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三的爷爷死后,老三的父亲学过日本语,一度在日本人的机关里谋过职,是文书,相当于校对,不是翻译。他的口语不太好,但会的,都说得比较纯正,还是东京口音。这大约是他同木婉遭遇后的一个意外收获。解放后若干年,老三的父亲在填什么表时,在“懂何国外语”一栏,总是很骄傲地填上“日语”。然后,脸色就戚戚的,半天才把笔帽插上。
木婉小姐是那个日本机关长官的秘书,笑吟吟,常常来请教老三的父亲。老三的父亲,汉语水平不错,讲得也精确,不懂的不装懂,回去翻书,再讲。故此,木婉回赠了父亲不少日本良宽禅师的诗,都是她亲笔写的,其中一幅,老三的父亲至今还珍藏着。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老三的父亲也给她写了不少诗,内容不详。
光复后,木婉回国,老三的父亲哭得真不行。老三的母亲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爹也没那么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贱叽叽,抓住人家的手就是不放……”
解放后若干年,这事被红色造反者们知道了。说老三的父亲是民族的败类,是狗操的日本翻译,一定是日本潜伏特务。来调查老三的母亲时,母亲说:“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儿女们听了,都笑笑,大过年的,不说什么。坐在一起:吸烟、喝茶、嗑瓜子儿,说些吉利的话。
窗外下着大雪,爆竹声此起彼伏。
赋三
兄弟几个,数老三的大哥最出息。
老三的大哥在地方法院工作,是副院长。早已娶妻生子。每值旧历年,他总要早几天把“东西”送到父母的家里。送的东西都很实惠:东北大米、特级砂子面、半爿精肉、一大捆绿豆宽粉,以及豆油、母鸡、肥鹅一类。算一算,一二百元不止,足够老三的父母享一个正月。老三的大哥今年送的东西最丰实。去年因去广州办案,没回家过年,今年就多送了些,有些补过的意思。放下年货,大哥总要抑下声来,对母亲说:“妈,东西的事,就不要告诉小李了。”小李是老三的大嫂,长得很媚气,而且这媚气透过一脸的雀斑,竟显得很朴实;个子不高,心细,观察得也很入微。听说老大手上不少疑难的案子,她都出过有益的主意,并且说的都是家常话,现成的比喻,三句五句,入情入理,明明白白,就让大哥疑结顿开。因此老三的大哥对她就防备些。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大哥因是副院长,到家里送礼的人自然很多,送的也很实惠。大嫂就很愉快,再把这些礼物编派到日常生活中去,眉头就展得很开,腾出心思,专心调剂就是了。时不常,嘴里还淌着曲子,什么“小雨来得正是时候”之类的。
送礼人到,老三的大哥总是凶煞着脸,坐在转椅上,泥像一般,一动不动,听对方涕泪交叠,说这,说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两个小时也不吸烟,挺得住。待送礼人不得不走,才缓了口气,说:“走好。”但眼神仍是冷冷的。送礼人出了门,便要在心里下死口地骂:“我操他妈的!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