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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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年关六赋(2)

老三的大哥是前年升的副院长。据讲是一桩案子办得挺干净。某某区的商业局长的儿子,肆行无教,高高兴兴,连着串儿蹂躏了几个姑娘家,女儿们的家长齐名告了官。商业局长倾家荡产和利用本职业的特点,一一打通了各个关节。区公检法批了他儿子二年教养。百姓不服,再告。老三的大哥去了,商业局长一见这张冷脸,心都不跳了。二十天后,把商业局长的儿子验明正身,毙了。

大嫂则对大哥极佩服,福着脸说:“唉——你大哥呀,我是一辈子也看不透啦——”

旧历三十这一天,老三的大哥领着媳妇、女儿回家,事先一定要脱掉法院的制服,换上便装、布鞋,并告诉大嫂:“到家讲话做事要注意,不能乱说,不能神气,也没什么可神气的,是事儿,听着就是了,多干活!”

大嫂笑着说:“老王啊,老王……”

大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赋四

住在道外区的,是老三的二哥。二哥一律是旧历三十的下午,骑着摩托车,驮着新二嫂回父母的家过年。

老三的二哥也出息得不错。他在道外区的繁华地带承包了三家铺子:建材商店、服装商店和食品杂货商店。是总经理。这三家商店装修得很洋气,均挂有“质量第一顾客至上”的竖匾。老三的二哥经常骑着摩托车往返三店,指导工作。

老三的二哥有头脑,办事干脆利落,是行家里手,业务往来,人事周旋,应付裕如。常常一声令下:酒肴杂陈、姝女环候、滋润政界人士。头年选为区政协委员,出人意料,竟对住房问题有些见解。在一次政协会议上,他说:“对于住房,老百姓还编了一套顺口溜:一二楼老弱病残,三四楼有职有权,五六楼傻×青年。这个这个,哈,是不是,希望有关部门重视一下子,玩点真的,不能总是‘孩子死,来奶了’这一套,一旦既成事实,怎么管?”为此,还专门写了一份提案。老三的二哥,字写得不好,中国字全让他抽去了骨头,破线头似的,写了一整篇。有关部门的头头破译后,说,这小子,真能白话。

旧二嫂,二哥考虑以后,已经不要了。新二嫂比之旧二嫂要洋气些,长得白净,化上妆,很打眼。一身行头,少说也值几百元。冬天则要翻一番。总是咯咯地笑,嘴上常常“操操”的,挺现代,办事也极精明,胆子也大,追求新生活,是新女性,也是三家商店的副总经理。算账从不用电子计算器,眼珠儿水灵灵地一转,秋毫无差。二哥喜欢得不行,常常吃些补品。

旧二嫂就旧了些,不打扮,也想不起来打扮。打扮给谁看?黑了,白了,能怎么的?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跟二哥也不亲热。二哥瞅着旧二嫂很灰心,觉得真他妈的!说:“怎么尿不到一壶去呢?”

旧二嫂同二哥没离之前,二哥就同新二嫂处得很融洽,彼此也谈得来。二哥说:“我爹还说: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于是,二哥同新二嫂,有些事,真痛快!公开得很,不在乎。新二嫂非常尊重二哥的意思和行为。二哥离了婚后,俩人就比较快地完了婚事,提前生了一个男孩。这样,二哥先前单位的同志们说些话,二哥觉得没劲儿,便辞了工作,吃苦耐劳,干买卖,是第一代企业家。现在已是几十万元户,常常去参加市里的一些会议。他比大明星小点,比小明星大点,是中不溜的明星。二哥回家过年,自然提的都是高档货。有山珍、有海味、有洋货,分东洋与西洋,都很名贵,看着浑身痛快。

临行前,老三的二哥也一定很严肃地对二嫂说:“回家过年,有几条注意:一不要化妆,全擦掉,土一点没关系。二不能摆阔,首饰什么的,不戴。要有老有少,不准瞎白话。家里的饭,好不好吃,一律认真吃。尤其爸妈做的,要说,真好吃。听见没有?”二嫂笑笑,说:“行。听你的。就当上庙了,一天怎么也忍了。”二哥说:“对!就是这意思。”

二哥二嫂回家过年,穿着都很朴素,甚至显得过了,头发也剪得很短,像五十年代的干事。

赋五

老三住在道里区,在一家杂志社当助理编辑,也是新潮作家。戴贝雷帽,推崇奥地利人弗洛伊德,对性有些研究,很真诚地在一些刊物发表了几篇此类评论和表达这一认识的中、短篇小说。不少曾扶植过他的老同志,十分痛心地说:老三老三骄傲了,年纪这样轻、这样轻,口出狂言、狂言,性性性,可悲可悲,不见发达,不见发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浑球!

有个别老同志落泪了。

然,老三的工作作风很严肃,对作者的一个小小说,也能高谈阔论一个上午:“在中西文化,在传统与当代,在感性与理性,在主体与客体,在客体与主体,性,首当其冲。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老三的阴性就这样高嗓门地骂他。老三很伤心,心里不好过,一直想离婚,头发也早早地花白了。

老三的女儿说:“嘻!爸,妈,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打出玫瑰花来,也离不了婚。”

“玫瑰花?!”老三听了,惊了脸,顿时泪水纵横,自言自语念叨了一个下午,反反复复地叨咕:“玫瑰花,玫瑰花。”

老三的家境不富裕。回家过年,带的礼品就很一般化,是四合礼:有四种奶油蛋糕,很艺术地组装在一个礼品盒子里,并用透明的玻璃纸罩着。

老三回家过年,从不戴贝雷帽,上衣兜也不插钢笔、油笔。事先也要对媳妇说:“嗯——到家,看别人,他们怎样,咱怎样,千万别出挑儿……”

老三的媳妇看了看他,轻蔑地说:“熊架!”

赋六

自从老三兄妹四人分别嫁娶后,凡二十余载,都回家过年:或步行,或坐车,携妻带子,提着年货、礼品,从冰冻的松花江的江面上过去。这事,居在一个城市的兄妹,并不事先通通电话,也不约定一下,基本上都回去。平常并不见面,见面干什么呢?都觉得没必要,也无话可说,便不往来。

近几年,子女回家过年的情况不佳,总有“少一人”的现象。老三的父母伤心了。说:“你们翅膀都硬了,另外都有自己的家,以后,不回来也行。”

老三去年没回来,参加文化人的除夕晚会,有录像;老二前年旧历年在厦门谈生意,是一笔大钱,没舍下。听了父母的话,一律说:“哪能,哪能,今年都回来。”

今年过年,兄弟几个都事先做了安排,回家过年。

老三的母亲对孩子很好,很平等,也很亲近,总是喜着脸:“三儿回来啦。”“老二回来啦。”都柔柔的,儿子、女儿瞅着,心里就充满了温馨的阳光。

老三的父亲早已退了休。赋闲在家,养养鱼,养养花,清早起来打打拳,买份报纸,尤其爱看日本方面的消息。过得还滋润。兄弟几人,回到家后,坐在一起,吸烟,喝茶,彼此都很客气,坐的姿势也很规矩。对于对方的意见,不论长幼,一律地尊重,耐心听,点头。说话的声音也都不高。

大哥善着脸,很和气地问:

“老二,最近怎么样?”

二哥想了想,规规矩矩地说:“还行。”

大哥张开嘴,笑了,冲老三:

“你最近还行啊?”

老三咽了咽唾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言语。

新二嫂坐在一旁,也规规矩矩,不言语,偷眼挨个地瞅,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在年五更的菜肴中,有一个是父亲亲自下厨做的菜,权且叫“土豆合子”。这种菜的做法比较简单:在半切开的土豆片中,夹上拌好的猪肉馅,再滚上面糊糊,用油一炸,焦黄,再撒些白糖,这样吃。

母亲说:“这是木婉教的,吃着——还行。”儿女们都尝尝,好吃,从此的年五更,总少不了这菜。先前的旧二嫂最喜欢吃,说这东西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