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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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年关六赋(3)

旧二嫂同二哥离了以后,母亲再没说过旧二嫂一句好话,说她不像正经女人。父亲则在一旁说;“还行……还行。”母亲忍不住笑了,说:“行?是个女的,你都行,老贱种!”

大哥岔开话儿,问母亲:

“妈,年夜饭有酸菜炖肉吗?”

母亲听了,慌慌地拢了拢一头的白发,说:“有,有。都是五花三层的肉哩。”

酸菜炖肉,是王氏家族过旧历年的传统菜,也是东北地区的名牌产品。东北人都很喜欢吃,而且吃得也很有感情。

守岁之夜,一家人嗑瓜子儿、吸烟、喝茶水。第三代人,则在另一屋内玩、疯,或到院里放小鞭儿。谁要饿了,可以先吃点儿点心。大哥说:“老三买的点心不错。”二哥说:“这东西市面上脱销,买要排队。”

老三在一旁就有些不自然。

父亲见了,就说:“甜东西我爱吃。”

母亲笑了,说:“木婉也爱吃甜的。日本人都爱吃甜的,啧啧!怪了。”

大家都笑笑,不说别的。母亲也笑,说:“你爸搞的那个木婉,跟疯了似的,一天几趟往人家那跑……”

“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大过年的……”父亲在一旁很和蔼地说。母亲说:“不要紧的,都是自己家的人……大过年的,就这么干坐着?”

北方规矩:年五更的主食,吃饺子。须女人们在一起来包。王氏家族的这顿饺子,是素馅的,有点善男信女的味道。一般是用韭菜、虾仁、蘑菇(是白蘑),以及鸡蛋合馅,再淋上点香油,味道很鲜,吃了很爽口。母亲的手很巧,把饺子包成“麦穗”“元宝”,以及“小荷包”式的。这几种各有点象征意义。另外,还要分别在饺子里放几枚古钱,谁吃着了,谁一年有福。

母亲一边包,一边讲父亲的“艳史”。几个儿媳妇就陪着笑笑,相互也不传递别样的眼神儿。

父亲则在里间的屋子里,恭恭敬敬,供上爷爷、奶奶的灵位,燃几炷香。

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讲解似的说:“你爸的品行不好,是根儿上的毛病。啧!还上供?瞅他孝的!……年年扯这个淡,‘文化大革命’也没把他这毛病斗过来。”

大嫂柔着声说:“妈,别老提木婉了,你看我爸都是快七十的人了……”

母亲笑了:“这是岁数大,再倒数几年,还得搞……”

二嫂也笑了,说:“看您把我爸说的。”

老三的父亲过来听了,美美地吸口烟,摇摇头,说:

“你妈没坏心眼儿……”

“有坏心眼,早把你这个花货送监牢狱去了。”说罢,母亲嘎嘎地大笑起来。

到了子时,王氏家族的人,一律要给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这一规矩,凡数十年未变过。父亲站在灵位一旁,看着几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女,想了想,说:

“今年——就不用磕头了吧?”

兄弟三人一律抬眼看母亲。母亲觉得受不了这询问的眼光,就把头扭了过去。

大哥笑着说:“哪能,哪能。”率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大哥磕完二哥,二哥磕完老三。都磕得很严肃,很端庄,也很虔诚。儿媳妇们不必磕头,行个礼就行了。三个媳妇,礼行得也很标准,几乎全是九十度大鞠躬。

母亲是最后一个,给公公婆婆板板整整地行了个礼,完了,眼睛就湿润了。

父亲也落了泪。

年五更的饭,座位是一定的:八仙桌的上首是父亲,大哥次之,以后按顺序坐。第三代人在外间另置一桌,不提。母亲坐在一角上。儿媳坐在右边,序乱些,没人计较。女儿,年五更不能回家,依旧俗,在婆婆家过。大妹则例外。

妹夫前几年认真思考后,就弃家出走了。妹夫同大妹结婚时,不知大妹有疯病。十几年来,他们夫妇的日子过得非常之艰难。大妹此病的特点,是周期地犯。年复一年,妹夫觉得真是的,就走了。至今整三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并郑重地寄回一张照片,是合影。新女人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老三媳妇说:“估计——有四个月了吧?”大妹觉得真可笑,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三嫂,你真是,还是干部。瞅瞅,那凸的,少说五个月……”母亲看了,说:“假的!木婉也这么凸了一阵,没几天,啧,瘪了。”

大哥把照片拿过去,说:“这张——我拿着?”大妹问:“干啥?”“依法,这是遗弃的罪。”大妹说:“别介。他闹一阵,准回来。”父亲说:“都大了,这事儿,让你妹妹自己处理吧。”大哥立刻笑笑,把照片还了回去。

大妹回家过年,永远什么也不买,就带着刚上学的儿子猛猛。然后,嘱咐说:

“儿子,给你大舅、二舅、三舅拜年,让他们给压岁钱。”

猛猛羞着脸,逐个地拜。

大哥给了二十。二哥想了想,说:

“猛猛,等一会儿,二舅再给你……”

老三红了脸,掏出五块钱,说:

“儿子,赶明我再给你点稿纸……”

一家人闲聊之中,彼此都温温和和。大妹因为疯,一切就来得很冲:

“大哥!你现在是什么级?科级吗?正的,副的?”

“是正处级。”大嫂喜喜地说。

大哥恶了一眼大嫂,然后,转过脸,温温良良地问:“爸,您老今年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很好吧?”

“好。这都是你妈伺候得好。”说罢,老三的父亲还讨好地看了老三的母亲一眼。

“哼!”母亲对大哥说,“你爸要是跟那个木婉呀,早就折腾死了,能活到今天?”

儿女们都笑笑,并不入心。

“三哥,”大妹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我们同事说的,《荡女的魔力》是你写的吧?真好看。”

老三很尴尬:“是写爱情,不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母亲见了,就说:“怎么,想木婉了?”

父亲赶忙说:“什么木婉!木婉这五十一年,再搞十个男人也有工夫……都是哪年的事啦……”

“啧啧!”母亲笑着对儿女说,“瞅瞅,这老东西的记性,五十一年……”

……

时辰已到,二岁交叠。年五更的圣餐开始了。大家坐好后,大哥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微微地说:

“爸,妈,过年好!”

几个儿子、儿媳妇都站了起来,一律恭恭敬敬地说:“爸妈,祝你们长寿!”

母亲听了,落了泪,说:“好好!你们都好!”

父亲擎着酒杯,很感慨:“一晃三四十年,你们都成材了——”

大妹说:“就我不好!是疯子。”

母亲说:“你说说。这搞破鞋的人……”说着,白了父亲一眼。

二哥夹了一只红烧大虾,递到母亲的碟子里,说:“妈,吃这个。”

于是,儿子、儿媳的筷子,各夹一种,递到母亲的碟子里,唯老三夹了一条颤巍巍的海参,不动声色地送到父亲的碟子里……

吃罢年夜饭,一家人都觉得昏昏沉沉,有些困,倚在座位上,阴阴阳阳地挺着。

唯父亲一人精精神神,一旁里同母亲小声说着话……

老两口常常夜里这么小声说着话。

原载《北京文学》1988年第12期

点评

整篇小说似淡还浓,娓娓道来,并没有什么戏剧冲突,也没有什么激烈的细节,全篇都用淡淡的年俗拉拢在一起。小说从平常人家的视角,细腻而温情地刻画着北国江城哈尔滨的世俗人生,也隐隐约约地书写着这城市的历史。从漂漂船开始写起直到老三一家四兄妹的普通生活,婉约、真诚,充满烟火之气。再艰难的岁月,再难忘的记忆,再悲剧的人生,都经不起淡淡的生活去淘洗,这些普通人在岁月河流里顺流而下,最终就成了家族的共同记忆。祖辈、父辈、子辈,都在这岁月流转中寻找着自己的去路,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祖父的命运和父亲严格的家教奠定了家族生活的基调,不信命、不张扬,就像这城市的历史一样。小说象征性地让老三四兄妹生活在哈尔滨的“天堂”“人间”“地狱”三个区域,虽然平日关系平淡,但年节的团圆和守岁却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普通北方人的生活方式,也是中国大地上最具庸常意义的日常图景。可以各自过活、互不干涉,却血脉相连,“这是王氏家族的规矩”,也是乡土中国的家庭伦理。六个部分组成了王氏家族的历史,也是中国历史的一角,里面有苍凉,有得意,有难舍的记忆,但最多的还是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这是与大历史截然不同的小历史,是市井史、风俗史,也是几乎静止不变的文化史。

(刘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