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
山咀咀队今天开会。
山咀咀队顾名思义是在山上,实际它是在沟道里,在一条两面的黄土高坡上。沟叫作冰草沟,因其土质贫薄多生冰草。
要说山咀咀队今天这个会,就得耗费笔墨描绘一下冰草沟的地形。沟大体呈南北走向,沟垴衔接北塬,沟口通洪水河,中间七扭八拐几道弯弯。不仅如此,每个拐弯的地方必定向东或向西分出一条小的沟岔,俗称拐沟;每两条拐沟必然夹持一座高高的尖尖的黄土山咀。所以才叫山咀咀队。农家都凿在山咀咀上,因耕地在高处;山咀都劈出一层层重叠而上的陡坡梯田。
那么,山咀咀队画在平面图上,就活像—条多足的蚰蜒,或者像一根盘结扭曲的树根。
有位下来搞种草种树治贫致富的干部,蹲早先队部所在的大场坎塄边,观察冰草沟许久许久,不禁突发怪想哑然失笑。蛮队长问说你笑什么?他说笑“山咀咀”这名称。蛮队长说这名字咋的啦?他说这名字让人一听就饿得慌,几百年没吃饱似的。
山咀咀,嗐,冰草沟里再没什么喽,只有一张一张的“嘴”;长这么多“嘴”咋的?等着吃嘛。那干部说。你瞧瞧,一处山咀上安两三户人家,家家连堵院墙都不打。窑洞豁张着庄舍袒露着,远看那一孔孔黑咕隆咚的窑口都像是大张的嘴,永远也填不满啊。那扶贫来的干部这样比喻。蛮队长说,阿们老祖先这么叫了下来,现在听着不吉利也没法改喽。
山咀咀队今天要开会。
开会这码子事,山咀咀队的庄稼人早就熟悉。自打合作化以来,开会就是队里顶要紧的一种活动,开会在很大意义上才体现出队或村的行政存在。要是不开会的话,山咀咀还成其为队吗?但是,山咀咀队要开一场会,都是相当相当艰难。
—家和一家隔着大沟小沟,人和人站门前看得见,说话也听得见;可是你要把所有人收罗到一处圪蹴在一个场里,就很不容易了。光是下达开会通知这项议程,就够队干部出一身臭汗的。山沟里至今没通电,当然也就不会安装有线广播之类。在搞土地承包前,队里掏大钱买过一只装八节电池的扩音喇叭,蛮队长视若珍宝,挎手枪一样时时刻刻吊在腚上。结果,一不留神,搁他家热炕上蒸得淌了白脓黑水,坏个球的。如今,队里的家当都分到各家各户去了,再没钱买电磁喇叭;他嘛,只得倒退回去,像旱年那样,选择地势最佳的队部大场坎塄边,把两只手卷成肉喇叭,鼓足劲运足气直着嗓子野喊。
山咀咀队今天开的这个会,议题正是与“嘴”有关,所以这会非得喊起来不可。
蛮队长这就开始喊了。
“噢——有娃——开会——”
冰草沟的沟沟岔岔里的崖娃娃许是弄错了,以为喊他们一伙呢,此呼彼应此起彼伏起哄似的跟着喊:“噢——有娃——开会——会——
……”
被喊的村民有娃,在大沟里面他家小场上排二茬麦秸,麦秸排干净就准备上垛挂泥。他一边吆碌碡转圈子轧场,一边竖起耳朵听满沟道的回声。他耳朵听得明明白白,脸上表情硬是没任何反应。这是有娃长久培养起来的赴会习惯:开会这码子事嘛,无论瞎事好事,绝不要反应灵敏雷厉风行。
蛮队长嘴喇叭向北偏转十度左右,鼓足劲运足气野声野气喊下一户的户主。这也是他长久形成的喊会习惯。他绝不死盯住哪一家喊到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知道,头一腔绝不会把他们哪个喊灵醒喊出声来,喊得应也罢喊不应也罢,反正他首先必须点名似的喊一遍。
“噢——有生——开会——”
山咀咀队的人家同一个祖先同—个姓,所以相互称呼不说姓只说名字,沟岔里的黄土崖娃娃大概也是同宗同姓吧?他们遥相呼应:“噢——开会——会——
……”
“蛮队长的声嗓老喽,听着不像他了。”有娃的媳妇小声评论。
有娃女人在家麦场坎下的谷子地里培土。农谚曰:谷子锄七遍,自成黄米哩。农历七月正是伏阳如火晒透骨的时节,铁锄口里有水分,锄一遍等于降场薄雨,所以她挥汗如雨挥锄培土。
“队长的心劲不足啦。”有娃在场上附和着说,有娃左手牵根细长的牛鼻缰绳,右手执一把牛屎笊篱;他居圆心牛走圆圈,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吆着石碌碡在麦秸上面旋转。他—只眼眯眯地睡着了,另一只眼却警惕地注视着牛尾巴,牛尾巴往起一扎,他忙不迭抢近几步,把牛屎笊篱顿在牛尾巴下面,以防牛屎洒在麦秸土里。这场二茬麦秸兴许能排出三四升麦子哩。
蛮队长挨家挨户喊了一通,转回来打头重新喊。可以听出,他的声气已经有点躁,因为喊第—遍,山咀咀所有户主是同样反应:无声无息。
“噢——有娃——开会——”
继续装聋作哑就要挨骂了。有娃这才表现有所反应的情状。喝牛站住,搁下牛屎笊篱和鞭子,懒洋洋走出到场畔畔上,像队长那样把手卷到嘴上,喊:
“噢——开啥会——”
既然开会,就无须乎保密,按理说来。任何级别的保密文件也传达不到山咀咀庄稼人这一级,几十年的保密基本是对于庄稼人保着的。事实上,对山咀咀人有保密价值的,只是救济款项;扶贫、救济、小投资等分拨下来,队长、会计、党小组长几个私下捏摸捏摸就定了,也用不着喊天喊地的开他娘的什么会。
蛮队长却硬是不肯说明今天开啥会。这又是他长久总结出的开会经验了,如果把会议内容预先隔山沟喊明叫响,这个会八成就开不起来。
蛮队长喊:“噢——村民会——”
有娃喊:“噢——啥村民会嘛——”
队长躁了,骂:“蔫熊一个!”
骂的这句有娃的确没听清。他没听清也很清楚,队长在骂他,他也就再不刨根究底地问。当然他也不会生气,队长骂人天经地义,队长不骂哪个来骂?有娃蔫耷耷挪回场心里,捡起绳头牛屎笊篱鞭杆,继续吆牛走圈继续排他的麦秸。别以为他这是一种轻慢的表示,不,他可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开会嘛肯定是要去参加的,开会怎能不去?他只是不打算第一个到队部大场上去,去得早误家里的工蹲那儿也没意思,无论开的什么会,出头冒尖的事少说少干。
蛮队长向北偏转,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喊:
“噢——有生——开会——”
坎下锄谷子的女人幸灾乐祸地说:“现在队长腔调不凶了。”
场上吆碌碡的有娃应和说:“现在庄稼人不害怕当官的了。”
包产到户之前,队里喊会也难喊。社员被喝牲口一样喝喊了十几二十年,一个个都喊疲了。但以前社员还是害怕队干部的,蛮队长往大场坎塄一叉,喊两三腔喊不喘,就破口污骂,骂一句,说:“下沟底里筑坝去!”骂一句,说;“上峁顶顶修大寨田去!”社员就跌跤扒扑往来跑哩。现在呢,用蛮队长自己的话说,驴没了笼头牛没了鼻系,队长把他们没处抓挖咧。还说:像这样整下去,山咀咀队还算个队吗?国家有纲常没有,共产党有王法没有?他对包产到户很不满。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各家上各家的国税粮;上粮是按承包地亩摊派的,化肥、地膜、农药和柴油等等按地亩往下分。当队长还有什么权力?除这些与他们生死相关的东西,蛮队长手里就是一种法杖:扶贫款、救济款一类。但那毕竟不是常数,给了,他们觉得应该给,不给,他们也能过下去。所以,这会越喊越难喊,这队长的官儿越当越没劲道。但,山咀咀的村民偏是要选他当队长,事情就这么奇怪。
女人高兴地说:“就是,让他喊得挣死!”
男人附和说:“队长这官当头不大喽。”
蛮队长照看各家的山咀喊一遍又转回来。他把塬上头的日轮从一竿子高喊到三竿高,喊得喉咙嘶哑嘴唇乌青眼珠子外凸,脖颈里青筋显露鼻窦上汗粒晶莹。他想发火发不起来。他再不敢像从前骂“驴日的”“狗日的”什么。
“噢——有娃——开会……”
最后这腔,声嗓软溜溜颤悠悠明显地底气不够。有娃两口听得舒心悦意非常满足,耳朵也就变灵了。
有娃喝牛站住,故意乏沓沓回应一声:“来喽——”
蛮队长喊问:“碾完了么——”
有娃一边卸牛一边回应:“完了完了——”
“日你家的!”
蛮队长这下才扎实骂了一句。有娃仍然不生气。开会嘛,肯定是要去的。他这就去。
山咀咀队今天开会,讨论给国库上粮的事情。蛮队长打日头一竿子高喊到日头三竿子高,才喊拢半场男人和零三巴四几个女人。先到的人咂完两根旱烟喇叭了,冰草沟二面曲曲折折的坡道上,仍然有人弓腰驼背罗圈着腿不慌不忙往下磨往上蹭。
山咀咀队的大场有三个篮球场大,这是冰草沟最平坦的一块高地。场后斩出一弯弧形山坎,崖有两丈多高,凿了几孔大窑。有的窑可以并排停六辆汽车,有的窑可以搭戏台、演电影,当然那都是集体化时的美好假设。过去,每当夏收之后,窑里就显得满满当当,气氛肃穆,戒备森严;现在包产到户窑都空了,窑角里悬起蚊帐那样大的蜘蛛网,唯剩下主窑门外一挂特大的石碌碡,记载着过去的一段历史。
碌碡竖起来放着,这是主持会议的蛮队长固定的位置,别的人来迟来早不能随便占据,具有某种法定的意味。蛮队长虽然失去了昔日的威风气魄,又虽然说队长这官当头不大了,但多年造成的心理状态具有一定的稳固性,他自觉不自觉地照旧圪蹴在他的碌碡端面上,双臂交抱搂住膝头,瞪着两颗牛眼看人。对每个走进场的与会者,他都免不了要久久地瞪上一眼;因为除去他一人,来的人无意识地离开他远点,寻找一坨地皮就地落座。这一个一个的无意识合起来,便组成一个有意识:人人都和碌碡保持相应距离形成一个半圆。于是,碌碡端面上的人得到烘托凸现出来,可以比作一只猴子,也可以比作一只老虎;总之,碌碡后面的土崖上显示出一圈山大王的灵光。有的人戏称这挂碌碡为“镇山石”,想想也的确有道理,山咀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纯是黄土,没有一只轧场的碌碡的话,庄稼怎么打得下来?
山咀咀队今天开会讨论上粮的事,这会眼看就要开起来了。
塬上空的日光已经很刺眼很灼烫,这会儿有几竿子高再不好量它了。男村民抓住会前的空闲谝闲传,他们对开会这码子事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正是要来这儿乱谝一场;虽是同一条沟同一个队的人,自从包了产,各自为政各忙各的,难得有机会凑一起大谝—场。而女人,撮成一堆儿做针线拉家常;她们要离男人群远点,男人们都是山汉,谝着谝着就日哩戳哩胡说开了,女人的脸没处搁,只好头低头把脸面埋起来。
上粮会应该开了呀,怎么还不开?
蛮队长不说开的话,他就故意不说!蛮队长今天喊会把一身牛劲喊光又喊出一肚子火,如果没个发泄的捻子,他打那挂石碌碡上咋下得来啊?
他的这个“蛮”,其实不是绰号是他的奶名,蛮有丑陋的意思,又有胡乱搅和的意思。山里人给娃取奶名讲究丑陋贫贱以求吉利。他大(父亲)喊他蛮儿,他妈喊他蛮娃,喊大了果然有些蛮横霸道,大伙便喊他蛮子。因其蛮所以才当选原来的生产队长现在的自然村村长。村民叫了几十年队长改不过来仍叫“队长”。山咀咀的队长不蛮就当不住,他不蛮这会他能召起来吗?
会应该开了呀,还等什么?有娃等急了,憋不住说:“开吧开吧,再不敢熬时间啦,后晌我还得扬场呢!”他二茬麦秸排出的一堆麦衣帽帽堆在场上,怕下雨。
蛮队长腾地从碌碡上跳下——引子有了,会终于开起来了。
“日他家的这会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