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梅·巴特拉姆患了重病,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约翰·马切尔注视着他日益苍白无力的女友,想到她将遗他而去,再不能与他共同等待他预期中的大灾变,心中无比凄惶。
有一天他俩在梅的客厅里又一次谈到他们共守的那桩秘密。
约翰向梅盘诘。梅似乎暗示约翰将在无意识中经历那场大事变。约翰震惊无比。梅却在此刻微笑着站起身。她弱不禁风,却无限妩媚美丽。
“这么说灾难肯定是要发生的了?”他问。
“永远也不会太迟的。”她向他滑行一步,俩人的距离更近,就这样对视了足有一分钟。
约翰极度焦灼地等待她的启示。
结果,病体沉重的梅似乎突然全线崩溃,在痛苦的呻吟中被女仆扶回卧室。
17
我和捷夫的分手是在一瞬间决定的。
那是复活节前夕,捷夫打电话来,说他马上要来我这儿。我说:“马上要过节啦你干吗不待在家里?”他说:“我来接你。”我说:“什么?”他诡秘地说:“没什么,你等我来就是了。”把电话挂断了。
我正在用功做一篇论文,原题是用符号美学来分析安东尼·绰罗卜的小说,为刺激兴趣、调剂口味,灵机一动,将《金瓶梅》拉扯进来,美其名曰“比较文学”。凭三寸不烂之舌,居然把导师说得将信将疑,以为二者真有何等旨意微远的联系。其实只是我自己想重读全版《金瓶梅》。津津有味读到一半,渐觉兴致较初读已减半,况且与绰罗卜那蛛丝马迹的联系也愈加模糊了去。忽又记起D.H.劳伦斯,兴致勃发,跳槽之心重起。好在这位美国导师的专长是符号美学,理论至上,遇作品喜对号入座。我抓住导师弱点,再度摇唇鼓舌,大谈劳伦斯符号与《金瓶梅》性符号的异同,竟再次骗得导师改题的同意——反正他对中国文学一窍不通。回到家中,我为自己一腔子的油滑无耻不胜羞惭。羞惭之后便是空虚,空虚以后又觉出无聊,无聊之后竟寂寞得很了。
桌上乱摊着劳伦斯的几部小说,像一堆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骨头。劳伦斯无疑是大师。你想做论文就得啃劳伦斯,你一啃劳伦斯劳伦斯就成了鸡肋,劳伦斯一成了鸡肋你就做不出论文,做不出论文就证明你没有好好啃劳伦斯。
什么都不影响劳伦斯是大师这个基本事实。什么也都不影响劳伦斯在我口中成了鸡肋这个基本事实。
第二十二条军规。
我迫切需要换换空气。
于是哼起一支歌子等捷夫。
我发现我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满怀甜蜜蜜的焦躁期待捷夫的拥抱和亲热。
门外开始下雨。
我沏一杯绿茶,倚门而立,望得见亮闪闪的树干与沉甸甸的花朵,闻得到烂泥船的芭蕉叶臭与焦米般的茶香。
往事踮着轻捷的雨足悠悠地来了。
卖山楂糟、江米条的老头儿。大雪飘扬中静止不动的飞檐流瓦。被烟囱拴住的风筝。父亲坐牢时母亲流不断的泪水。支援麦收时农民孩子飞抛过来的花蛇皮。D。冰河。D。
微雨朦胧的记忆中,开来一辆白色的汽车——顶篷没有敞开。
我感到隐隐的失望。
捷夫竟周身湿漉漉的。他一边匆匆地亲我一边告诉我,雨刷不知怎么半路坏了,他试修了一下还是不行。
我倒有些高兴,说:“我的车正好借给彼得回家过节了。咱俩走不成了,今天就待在这儿吧。”说罢不管不顾地亲他理成一绺绺的头发。
捷夫怔一怔,嘟囔道:“有这样糟的巧事!”
我还是亲他,也低声嘟囔着:“巧啦,就咱俩,哪儿都不去,不好么?”
捷夫轻轻推开我,说:“我先得洗了澡,然后咱们还是得走,反正雨也不太大。”
我愣愣地看着他往下扒湿衣服。
听得出他把语气放得尽量缓:“亲爱的,我是特为来接你的。好容易才和家里人商定。明天就是复活节啦。你也该放放功课,和我父母见一次,他们都想会会你呢。”
我仍旧不说话,目送他走去浴室。
简直是魂不守舍!我不信一个破雨刷能把他搞成这样。
和捷夫交往几年,从未受到他父母的邀请,也从未感到会面的必要。几个圣诞都是在教授家里度过,捷夫从未有过异议。或许双方都在走着瞧。而我从来觉得这交情不会地久天长,或是任其自生自灭,或是强其深化而导致它戛然中止。
何以他现在突然要我和他父母会什么面呢?复活节本非什么了不得的大节日。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捷夫的心绪不宁显而易见。此时想来他那个电话就有些怪。简直不容我开口表示一下我这方面的意愿。也许我们相交日久,他早已在踌躇着下一步的走向。
也许他觉得再不向他家介绍我太不合适了。或者他要请我去以证实他不受父母控制,可以独立自主。也许他要听听父母对我的意见、印象?要看看我和他一家合不合得来?也许我全是庸人自扰,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请我去过家庭节日而已。
可既然说是他父母“想见见我”,为什么又说“好容易才商定”?说不定他出来之前还和他们吵了一架。
我简直是喝了迷魂场。什么大不了的事!
捷夫从浴室走出来,赤裸的身体漫出一团若有若无的水蒸气。他在这种时候常常是不可抵御的,也常常不受任何抵御。
可我们俩这会儿全都心不在焉。我只说了句:“衣服在第二个抽屉。”他就默默直走过去了。
捷夫在我这里总留着一套换洗衣服。这是近半年来才形成的习惯。
上路没一会儿,雨就下大了。雷鸣电闪,天空骤然变得低沉晦暗。
捷夫起初还在描绘如何制作复活节彩蛋,现在也沉默下来。四只眼骨碌碌地看路。
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先是如嬉戏的群蝶,然后幻化为一条条滑翔的小龙,现在终于成为一道不透明的蒙蒙雨帘。
二十分钟后,仍然暴雨如注。我们终于决定暂时拐下高速公路,找个咖啡店避避雨头。从路侧凌空高踞的一簇广告牌,可以断定附近有个小镇。
车祸就在此时发生了。
高速公路出口是在一段环形路的尽头。捷夫一边把住方向盘,一边对我说;“贮藏屉里有张地图,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翻出地图,正在低头查看,就听到“轰隆”一声,全身猛烈一震,几乎从座位上弹出去。忙抬头,挡风玻璃上已裂出几道大冰凌似的口子,车前盖倾斜掀起,车身死死顶在另一辆车的后屁股上。
捷夫喊出一声:“Oh Fuck!”我只瞥见他苍白的脸庞一闪,接着就撞开车门钻了出去。
我解下安全带——幸亏出发时系上了,否则刚才那一下非把我像颗子弹似的整个从前车窗射出去。试着推推右车门,车门纹丝不动,给撞死了。我只好侧身从驾驶座上爬过去,钻出左车门。
捷夫已经和前面车的司机,一个面孔极窄的中年男人,交谈了几句不知什么,这会儿正匆匆向公路前方走开去。
雨哗哗地泼下来,像幸灾乐祸的洪水。
窄脸朝我喊:“我说小姐,你最好回车里等,你朋友去叫警察了。”
我没理会他,把外套顶在头上,弯腰看车撞的情况。窄脸的车是辆又大又笨的老式美国造,车屁股皮和减震杠给撞得歪七扭八,其余倒安然无损。捷夫的车可惨了,从撞掀开的车盖看进去,我的乖乖,车肚里的部件竟一片稀烂,一截不知什么管子破肠子似的瘫出来,白气像出洞的蛇一般咝咝游窜,引擎看样子是彻底报销了。
撞车点恰在出高速公路后第一个红绿灯前。看形势,窄脸的车是在红灯闪亮的一瞬间停下来,捷夫从高速公路拐下来看不清就撞了上去。幸亏拐下来时已减了速,否则此刻怕已做了新鬼。
我又钻回车,心跳基本正常了。
看来,我是见不成捷夫家的人了。刚才从地图上看,我们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我突然想到,也许这车祸是命中注定。
心跳又咚咚加速。
捷夫也钻进车来了,脸色依旧苍白,好像是给雨水泡的。他重重地把身子摔进座位,吁出口气:“全完了。”
“什么?”
“车。车完了。复活节也完蛋了。”
“你没事儿吧?”我负罪般地问。
“没事儿,”他说,猛然想起什么,“待会儿警察要来问,千万别提雨刷的事,省得再为他妈那两把破玩意儿挨罚。”
我默默点头。警车来了,一前一后两辆,在阴雨中车顶的蓝灯鬼火般地一闪一灭。
我仍旧坐在车里,凝视着车外的一小撮人。捷夫正从裤兜里掏什么证件,一脸毕恭毕敬的神态。警官嘟起嘴,一副司空见惯的架势。窄脸正倚着他的车门,手里捏着半棵烟。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世界。捷夫此刻显得多么邈远、陌生呵。他站在那里,面朝我,却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这不能怪他,他在那里,淋得像只落汤鸡,而我却轻松愉快地坐在这里,为这场事故的发生暗自庆幸。
大概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终于滑翔到了一个潜伏已久的决定的边缘。
于是我钻了出去,跑到十米外的加油站,给我的论文导师家打了个电话。
等捷夫重又钻回车里时,我已一切准备就绪。他告诉我一切都办妥了,倒血霉的是他的保险公司,因为他们得负责赔偿这场车祸的大部分损失。但他自己的驾驶记录上也因此得写上一笔,回去还得挨父亲一顿熊。现在就等警车调拖车来拖走他的车子。窄脸已溜之大吉。
我问:“这车不能修了?”
捷夫摇头:“一堆废铁,不值得了。”
我们俩不约而同扭开头去,打量这辆瘫痪的车。它曾像一个白色的梦,载着我最初的探寻和发现。我在心里向这白色的梦告别。
捷夫叹口气:“现在我得再去打个电话。”
我尽量把口气放缓:“我已经给我的导师家打了。他说马上就开车来接。”
捷夫扭过头来。这是撞车后他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正面看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总得有车来接呀!”
捷夫仍紧盯着我的脸:“我以为你愿意来见我家人了。只要我一个电话,他们马上就会开车来。”
我尽力控制住涌动的情绪:“捷夫,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打了电话,你还没打。”
捷夫失声叫起来:“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去的。我父母在等着呢!”
我忍住心底的失望和无数说不清的滋味,一言不发。
捷夫抓住我的手:“亲爱的。亲爱的,听我一句话,等你的导师来了,就说你变了卦。他不过是你的导师,他能把你怎么样,你是不是担心着写论文的事……”
我摇摇头:“不关导师的事。是我自己想回去。”
捷夫一定听出了这句话里那股最后决定的意味。他待了好一会儿,一直还紧紧攥着我的手。他的手冰凉。
我觉得一阵难受。我们仿佛两个无知孩童,坐在一片倒塌的废墟之上,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命运的摆布了。
捷夫猛然摔开我的手,吼起来:“跟你的导师下地狱去吧!你这个任性的……”
他终于没说出下面那半句脏话,而只是踉跄出车去给他父母打电话了。
别了捷夫,别了亲爱的,我哑声在心里说,像对着一座沉默的里程碑。
18
我开始四处写信,打探D的消息。
回信一封接一封地拆了,老同学中,竟无一人知道D的准确地址。都知道他在西北的什么地方。F信中说,两年前D来过一信,那时他在某广播电台工作,但马上要调工作,后来就再无音讯了。
C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说她出国前还试图通过广播电台和D联系,但到底没有得到回音。
F信中还说,回来看看吧,国内变化相当大。
C的信里则说她读商科已读出了一些意思,而且再有一年半就可以毕业找工作了。C半开玩笑地劝我也去“投机”,说什么文学若没有钱养着就会散发出一股穷酸气,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F和C的建议都使我很动心。
可我总觉得,首先得找到D。其余的事在那以后才能决定。这个信念相当强烈,到底为什么我却说不大清。
我日复一日地等信。其实,稍稍与D沾点边的人都渐渐回了信,我该死了这条心了。可我仍在顽固地企盼着什么。我总感到还有一封关键的信没有送到,或者中途周折,被耽搁住了。我毫无理由地坚信像D这样的人不会与所有的人断绝联系。我甚至暗中希冀这封关键的信将来自D本人。
在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慵懒贪睡。每日除了对付惯常的功课杂事,就像一个时间的富翁,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于枕边床上的冥想。
实际上,我与D的那段时间说不上很久。过了这些年,能够回忆起来的片断都被岁月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又锤炼为一段辉煌的乐章。
谁的初恋不是一篇组诗呢?
某日,巴斯克伦约我去格林酒吧。
我糊里糊涂应下来。快到约定的钟点时,我仍独自躺在后院的草坪上胡思乱想。秋千架早已坏掉,唯一的好处是投下一道斜影,恰恰遮住了我的脑门。我浑身火烫,脑子倒还算清楚。我正在想和D那回在海水里游泳。游过了防鲨网,左近没有人。夕照把海水染得血淋淋。D踩着水,一手扶着防鲨网,一手托着我,说“怕不怕鲨鱼?”“不怕,只要把咱俩一齐吞下去。”我说,把D搂得更紧些。在水中D的肌肤触摸起来非常非常的……,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委身于他的冲动在那种时刻显得太自然太美妙了。
是呵,那是非常美好的一次。在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