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单读(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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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断裂与联结之中生活

有读者在微信后台问《单读》,能不能推荐几篇文章,用来劝慰朋友在婆媳关系上遇到的麻烦。她还非常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能也无妨,叨扰了”。像是一位礼貌的客人,预知自己敲错了门。

拜互联网所赐,作为一本纸质出版物,我们比此前时代的书本更直接、频繁地听到来自读者的声音,几乎实时地得知他们的喜好、需求和各自欲罢不能的习惯。失恋的问题,工作不顺利,和父母如何相处?什么是生活的意义?此起彼伏地问着所有人都会遇到而没有人拥有答案的问题。可能答案也并不重要,提问本身就是纾解。书与微信,不过都是介质之一,在这个令人炫目的、高速运转的世界里构成一些缝隙,从中传来人们隐约而又切近的呼救声。

说来也奇怪,当人类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交流工具之后,一种普遍的孤独感同时袭来。无限延伸的社交网络看上去正在打破一切界限,而具体的个人依然如同黏滞于网中的蜘蛛,随时陷入一阵微风也能触发的抖动、震颤,甚至覆灭的危险。此前一位年轻的意大利作家保罗·乔尔达诺意外地捕捉到了这种空气,他的处女作写了两个少年的故事,原标题是《在水中,在水外》,后来被编辑改成《质数的孤独》,迅速受到国际市场的欢迎。在文学的成功中,他笑言,也有几分标题党的经验。

可能所有的新媒体实践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与受众短兵相接,在真实的大众需求中无所适从。关于孤独、焦虑、两性关系、名人效应的词语,总是毫无意外引来关注,而一旦出现具体的历史时期、地理坐标、人名,就会把相当一部分读者挡在外面——知识宛若狙击。在由符码组成的世界里,“关键词”是这个时代的接头密语,也是新的联结方式。人们凭借它们互相选择,快速决定,买还是不买,点开或是不点,仿佛人都失去耐性,几秒钟就需要解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隐藏在这些征候背后的真正幽灵,是“自我”的浮现。这一点莱昂内尔·特里林早就写过,“在16、17世纪之交出现重大转变,仿佛人性发生了突变”,这种突变被他概括为“主观性的兴起”或者“内在自我的探寻”。人们在追求独特与自由的过程中,同时遭遇从宗教麻醉(也是保护)中逐渐苏醒的不安——那时忧郁症也正流行。个性的崛起和自我怀疑,构成了硬币的一体两面。这种变化持续至今,在今天的中国愈演愈烈。

现代人似乎正在建立新的秩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现实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被解放的个体,仍然在技术平台上寻求如何解决婆媳问题的意见。在看似更加广泛、多元的联结之中,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真正多元。互联网时代的社会运动,本质上和中世纪的嘉年华也没有区别,既是反叛权力,也是自我宣泄。

这次《单读》考察断裂与联结,这个结构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作为隐喻的互联网、尼泊尔的过去与现在、在迪拜的菲律宾打工者、方兴未艾的社交网络、跨越介质的艺术创作……历史的重复,人性的弱点,命运的雷同,我们无数次地回到这些似曾相识的过程,回到星辰与头脑的轨迹,回到变化中的不变。

撰文:吴琦

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

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迷失了方向。

——[波]维斯拉瓦·辛波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