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幽灵
撰文 王炜
又一次,我发现,人所认同的不与他同在
一伙人影影憧憧,分不清才能出处
我们在梦中开会,欣赏PPT
有人哄笑,有人存疑
这不稳定的有生力量是否合成为
一个自我核心化的青年?他的
目光像个正确的党派,按捺着轻浮
另外两张面孔是深情的
腾格尔与板着脸的黑格尔
这四种自我,进修中的黄帝
在不成熟的大陆上推动不成熟的
新工具,而发展中的幻方以外
一个抵触共同体又在规划蚩尤原野。
有时,一个时代的语文完全围绕着
他的喜怒无常,它喜欢更辛辣、还是更雍容?
但我更喜欢烟囱、工事与平原
出现在语文的反光中。
语文的反光也是语文的另一天。
我年轻的朋友也从另一天到来,像从一个
烂摊子撤下来的复员军人。告诉我
一年只出产几个有限的短篇小说
“接受这个时代吧,抛弃
那种理想——近似匿名又近似闻名;
动用什么也不是的事物也会是庸俗的。”
“既然并不一定要在首都生活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这农业的人问我。
我回答:“我喜欢这些湖广狄更斯
中原布罗茨基,河北海德格尔
他们脑子里的战国意识吸引我
没有大脑可以理解,没有
经验可以证实,没有命运可以承载。”
“我还在写,但我的想法
有了变化,正如我的灵魂。
我认为你留在不安的生活中不如
加入死人的稳定团结。现在
我放弃否定,这是一种奇怪而恒久的
保守主义,另一个一生。”
这革命的人对我说,带着与他生前
近似的局限,但褪去了乖戾。
“你为什么选择死?”我问他。
他回答:“整整一个省的石灰岩邀请我
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著名的死者。
对于你,野蛮没有结束
对于我,停止塑造了乡村。”
但我更喜欢城市胜过喜欢乡村
这里也是劳动的时光,朋友们回到
失落已久的感官工作时
并不嘶吼,也并不描摹。
哦,语文的反光!语文的另一天!
但反光只能被乌合的领域承认
每个人是全部,是又一轮野蛮人
不能更主动,也不能更宽容
过分混合又趋向于简单。
在语文的另一天亮起来之前
在我适应新的视力之前
在没有诸子的大都
我们抽烟,道别。
(赠彭剑斌、向祚铁)
将漫天的星斗一饮而尽(外二首)
撰文 凌越
将漫天的星斗一饮而尽
将漫天的星斗一饮而尽,
这是从爱中生出的饥饿。
影子吞噬它的主人,
肌肤收束泛滥的血液,
哦,琼浆,倾倒在痉挛的大街上。
他目瞪口呆,这一场灵魂的暴动多欢畅。
把书籍扔掉吧,
它们阴森森,时刻在炫耀智慧的重量。
把笔记本撕碎吧,
那些模糊的字迹能留下什么?
不过是在繁衍没有体温和鼻息的子嗣。
灯光——寂灭;灯光——跳舞!
谁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捂住了脸,
破碎的呐喊从指缝间溢出。
骨节突出的夜啊,
为什么不再庇护这退缩到橱柜里的港口。
翅膀安放在旅行箱里,
黑色的眼罩套在手腕上,
适得其所,这些乖张的物件簇拥着一个诗人!
唱机、药罐、肮脏的灶台,
靠在椅背上的颓废的腰带,统统归他派遣;
森林、大地、河流尽在他的心间。
庄严的道德的秩序如何将他拉入俗世的队列?
数一数肋骨,比划着心脏的位置:
“我的心饥饿,渴望凶猛。”
垒砌碎石作为它的眠床,
扯下整个夜幕作为它的蚊帐,
倾吐诗行如同梦呓。
不再醒来,
不再与固执的打桩机蠢笨的声音为敌,
啜泣隐藏于有节奏的鼾声中,
秋天的小提琴收入琴盒:
这是从饥饿中生出的爱。
马雅可夫斯基在特维尔大街普希金纪念碑前
天空和大地在奔驰,
而你铁铸的脸庞是礁石
矗立在时光的长河中,
将诅咒和谎言撞成浪花。
枞树拖着枯枝排成队列像年迈的笤帚,
清晨的大街饰有空想软绵绵的大衣衬里,
早春的光线像鸭绒褥子从冰冷的护栏上弹开。
甩开礼堂里那些喧嚣的愚蠢的人群,
我愿意这样和你默默对视,
天地间只有你和我,只有诗人和世界,
你的眼神穿透我的头颅朝向无垠的太空。
你所厌恶的人生和我的何其相像。
冰冷的词句沾染诗人的体温,
平静的呼唤怂恿诗人沙哑的嗓门。
我注视着你,我曾经放言要将你
从现代生活的轮船上扔出去,
可是有谁知道我整宿在读你的诗句。
我在愚人的欢呼声中讥笑你其实是在讥笑我自己,
——粗鲁总有它强烈的后座力。
在我的黄色短上衣里揣着你的诗卷,
我秘而不宣,只是不想向群氓展示巨人那要命的脚踵。
不信?我随时就要跃上讲台,
当着红脸颊的批评家的面
朗诵你全身发抖的痛苦的诗行。
来吧,来吧,我秘密的诗人,
讴歌大海和自由元素的诗人,
请从铁铸的雕像里走出来,
走到空旷的特维尔大街上,和我并排前行。
我们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漫游,
我们痛斥统治者的暴虐,
我们饮尽爱情的美酒和命运的毒鸩。
我们看见过岩石上的少女迎接暴风雨的奇观,
我们迷恋从荒芜的休耕地飘来的残酷歌谣,
那坚强、平静又冷淡的语调
不正是地平线孕育的缪斯的歌声?
我原以为沿着诗行
就可以奔向美妙的生活,
现在我知道,你的遗产只是带响铃的重轭和皮鞭。
道路曲折,诗行的路标指向终点:
莉丽和冈察洛娃在嬉闹,
簇拥着一颗孤立的跳动的万物之心。
缪斯叮叮当当,修补着星星的泪痕。
风徒劳地摇撼着我们的供桌,
在珀耳塞福涅的注视下
我们展读《圣经》这张旧图纸,
我们高声朗诵或者浅唱低吟。
诗行这抽搐的彩虹,
将我们镂刻成时间的祭品,
我们坚强又冷淡,携手行走于刀刃上。
失眠的苦役寻获我
有一个夜晚,失眠的苦役寻获我,
有一个夜晚,内心的嘶喊震破了天穹。
在星空的淬炼下,我重生。
修道院骄矜的阴影楼抱一颗颤抖的心。
银质烛台反射主教的面容,
如果恶被赦免,宁静将浇筑天使的铜像?
我没有信心将自己完整交出,
来吧,不厌其烦地叫卖者,来领取罪恶的犒赏。
城市在尘嚣中安眠,
它溃烂肌肤上的蛆虫停止了蠕动。
有一个夜晚,宽恕涌起地狱的波澜,
有一个夜晚,我循着腥咸的河水走入墓冢。
带他回家吧,我的孩子,
街巷里嘶喊的革命者如今奄奄一息。
道德义愤总像斗牛般盲目,
而爱情的红布也迷惑了众生。
苦役犯的标签追逐我,
法律傲慢的正义鞭挞我,
在和浩瀚夜空的对视中,
我和旁观的人类一同败下阵来。
赐予饥饿者石头,
赐予相爱者短暂的欢娱。
善的大幕遮天蔽日,
唯有恶臭的下水道将我们渡送真实的世界。
感恩、赞颂、悲悯、慈爱,
——这耀眼的词语谁敢滥用?
请牵我的手,将我置于严酷的真实之中,
哪怕噩梦的秃鹫来啄食现实的腐肉。
但不要惊扰意志的囚徒,
救赎、杀戮、宽容、钟情,
——这全然沸腾的词汇表,
像烙铁在此世打下烙印。
我不再流亡,
我安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宿——
雨夜和星空交替上阵,
痛苦的良知始终裸露在烧红的铁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