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国医(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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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门冬

苦平 无毒 润燥滋阴 清金降火 阳事不起

——《本草纲目》

几天没见砖头,鹤鸣感到奇怪,她看花娘正在上房门外洗手巾,就走过去:“花娘,这两天我咋没见砖头啊?”花娘站起来,在围裙上擦着手:“叫我撵走了。鹤鸣,我就是怀疑他监守自盗!白玉药王一准是他偷出去卖了!前天晚上我一审他,他还说不是。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见他就烦!”“不会。”云鹤鸣说,“我早说过,砖头敢偷件衣裳偷双鞋,他没那个胆偷药王。再说,几年了,他偷了搁在哪儿?谁敢买恁大个宝物?就砖头认识的人中间,谁有那个钱买它?”花娘说:“那你说不是他?”云鹤鸣点头:“我想不至于。”“不是他是谁呢?还能有谁有条件偷药王呢?”花娘真诚地困惑着。

“还是捎信让他回来吧,杂货铺里也离不了个人。”云鹤鸣说。“谁捎信?我?”花娘看着鹤鸣。云鹤鸣想了想说:“要不我捎吧。砖头没向我提出要走,就是说他还想着回来呢!我就装作不知道!”“鹤鸣啊,你那个心咋就恁大哩!”花娘感慨着。“花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也很小。这几天,你不知道我心里啥味,活个人真难呀!我是夜夜睡不着觉啊!”云鹤鸣说。

“娘,马先生来了!”宝走过来喊。“哎哟,在哪儿?”云鹤鸣喊一声,跟着儿子就往外跑。

马利奇坐在客厅里,转着头看墙上的字画。“马先生,辛苦了!听说您去了安阳?”云鹤鸣走进来,扭脸对儿子说,“宝,换茶,南方的朋友刚捎来一筒碧螺春,让马先生尝尝!”儿子应着,忙倒掉杯里的茶水。

云鹤鸣打开新茶,边泡边跟马利奇说话:“马先生,不得了了!刘仙堂告状,说郭先生给游击队司令看病了,结果证明没有这回事,是刘仙堂的诬陷。可五犬一郎还是抓走了郭先生。我知道,他是想要祖上的那尊白玉药王呢!啥样的宝贝也没人重要是不是?你知道,六年前逃反的时候,白玉药王被人偷走了。当时我跟郭先生说,你也别难受,丢了比不丢强。丢了就谁也不想了!谁知道,还是惹出这么大个事来……”

“这是云先生的墨宝吧?”马利奇变戏法似的从随身带的蓝印花土布挎包里掏出一张大纸,展开。云鹤鸣一看,正是她写的告示,颇感惊讶:“您在哪儿得到的?”“昨天,我从安阳回来,在白马寺外边看到的。这么好的字,简直就是艺术品嘛!我就揭了下来。你不介意,我就保存了!”马利奇说着,真的又折了折,装进包里,“哎,五犬一郎不是当天还请郭先生看病吗?”鹤鸣说:“是啊。您知道,先生先前给他看过病。刘仙堂说先生没用真功夫。五犬一郎信了!他竟让刘仙堂给他看病。只是越看越坏,起不来了!他再让先生看,先生坚决不看,他就以杀死全村人相要挟!先生给他看了,看好了,他却仍然把先生押走了!我知道,马先生,五犬的一切都是借口,他的目的就一个:白玉药王!”

马利奇喝口茶:“五犬一郎是个古物迷,差一点儿就是一个恋物癖患者了。最近我才明白,我们一开始交往,他就是看上了我的那尊商鼎,千方百计要买走,出三倍的价钱也要买!据他说,他父亲是日本著名的考古学家,他家里的中国文物超过一千件呢!”“怪不得呢!”云鹤鸣叹道。马利奇说:“这样吧,我今天就去日本人的兵营,先见见郭先生。”“您能见到吗?”云鹤鸣看着他。马利奇说:“我和郭先生是朋友,我和五犬还有共同爱好,也算朋友嘛!三个朋友,见见面还是可以的。再说,五犬想要郭家的白玉药王,想要武丁时期的商鼎,离了郭先生和我的配合,哪一件他也得不到嘛!”

云鹤鸣不觉地站了起来:“太谢谢您了!见了郭先生,一定转告家中对他的惦记和牵挂,要他坚强!您不知道马先生,先生他,是做了死的准备的!”“放心,放心云先生!”马利奇也站了起来,他上前握住云鹤鸣的手,深情地看着她。云鹤鸣佯装不知,抬头看着马利奇。马利奇湛蓝的眼睛忽然湿了,他努力地笑了一下,说:“云先生,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和我的先祖马太·利奇先生一样,真是太喜欢、太热爱了!”

五犬一郎坐在他的指挥部接待了马利奇。听说马利奇刚去了安阳,五犬的兴趣一下子高涨起来:“马先生,你的安阳之行,收获大大的?”马利奇得意地一笑,说:“有些收获。瞧,我给先生您带了一件小小的礼物。”马利奇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片大大的牛胛骨。“啊!”五犬眼睛一亮,“小小的?大大的嘛!”“这是商朝的牛胛骨。别看只是片骨头,要是到了古董市场,净值三百块大洋。”“为什么?”五犬两眼放光。“因为甲骨文字的造假必须用商朝时期的龟甲、牛甲,不然,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马利奇指着牛胛骨,“您如果今天在上边刻了字,拿出去就可以卖大钱,因为是商朝人的手笔!哈哈哈哈。”“谢谢,谢谢!”五犬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三千年的牛胛骨!三千年的牛胛骨它还算是牛胛骨吗?”

“我还有一件文物呢!”马利奇说着,从包里又掏出一件东西,抖开。五犬眼睛一亮:“纸?商代的纸?”马利奇笑着,把它递给五犬。

“什么意思?”五犬看着纸上的字,不觉读出声来:“郭一山先生家传白玉药王丢失多年,有知其下落者,酬五块大洋;愿奉还药王者,酬千块大洋并深表谢忱,永结世好!平乐郭宅主事郭云鹤鸣叩。”他抬起头,盯着马利奇问:“马先生,你是郭一山的朋友。这个告示,你以为可信吗?”马利奇深深地点了点头:“可信!大大的可信!”五犬盯着马利奇:“为什么?”马利奇没有回答“为什么”,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五犬先生,我可以见见郭先生吗?”“当然。”五犬伸出手来,“请!”

郭济财挨了打。他倒在地上,被两个穿着皮鞋的鬼子轮番地踩了几遍。郭济财闭住气,努力承受着非人的折磨。“白玉药王的,知道?”鬼子站在他身上。“知道知道……”郭济财不敢出气。“交出来的,愿意?”“愿意愿意……”“赵富宾的,明白?”“明白明白……”鬼子从他身上跳下,抓住他的胸脯拉起来:“你的,笔录!”郭济财颤抖着把手伸进印泥盒子。

马利奇走进行刑房的时候,郭一山正被吊在柱子上,他已经昏迷,一个狰狞的汉子光着膀子提了一桶水,猛地往他头上一泼。溅起的水花湿了马利奇的脚。郭一山呻吟起来。马利奇吓了一跳,禁不住喊了一声:“啊,郭先生!”

五犬走上前,对着泼水的家伙就是两个耳光:“你的,大大的坏!郭先生的,我的朋友的,快卸下来!”鬼子兵被打蒙了,连忙走上去,卸下郭一山。

郭一山躺在地上,软得像面条。马利奇快走上前,弯下腰轻喊:“郭先生,郭先生!我是马利奇……”郭先生艰难地睁开眼睛。

“报告!”鬼子兵向五犬敬礼。“讲!”五犬喊。鬼子兵说:“郭济财供认,郭一山经常给游击队看病,还给赵富宾提供我们的情报……白玉药王他愿意交出来!”五犬挥挥手,鬼子兵退下去。“郭先生的,我的朋友,好好爱护,不准动刑!”五犬大声命令。“哈依!”鬼子兵应着,上来搀郭一山。

“马先生,刘仙堂的干活,可看?”五犬问。马利奇摇了摇头说:“没有兴趣。”

五犬一朗携马利奇走到室外,小声问:“郭一山的通共,你的明白?”马利奇笑了笑,说:“如果郭一山给谁看病就通谁的话,他也通日,也通意,还通大清皇室呢!关于这一点,五犬先生比我明白!”五犬点头:“是的。郭一山很不够朋友!敝人想借观白玉药王,他的坚决的不肯!”马利奇说:“不要遗憾五犬先生,郭家的白玉药王那算什么东西?顶多也不过一百年!从传世古物的角度说,它还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艺术品吧!再说,郭家已经丢了多年,找了多年,并不是因为你要看了他才找的。药王是神,如果不丢,他们就会把它供上神案,让众人祭拜,谁都可以看的,并不以哪国人为意!我是外国人,并且是远在欧洲的外国人,他家的白玉药王我见过多次,不瞒您说,我还拿起来观赏过呢!”五犬狡黠地一笑:“马先生从没有想过买下来?”马利奇摇头:“从没有。我关心遥远的历史,无兴趣身边的器物!”“这么说,白玉药王是真的丢了?”五犬说。马利奇点头:“无可怀疑。”“那,以先生之见,下边怎么办?”五犬狡猾地看着马利奇。“立即放人!”马利奇摆出论战的架子,“这对先生您和大日本帝国至少有五个好处却没有一个坏处。”五犬问:“哪五个好处?”“一、他可以为你服务,什么时候请什么时候到。这一点儿五犬先生是有体会的吧?”五犬下意识地伸出两个指头。马利奇继续说:“二、郭先生是你的朋友,我们友情为重;三、缩小了敌对面;四、减轻了军中负担;五、也给了我面子,加深了我们的友情。哈哈,我可以给你回报!”马利奇把“回报”二字说得很有诱惑。“这个我有兴趣。”五犬接住马利奇的话:“什么的回报?”“五犬先生,您说吧。”马利奇认真地说。

五犬在原地转了一圈,说:“我还是想,马先生的商鼎,可否卖与敝人?钱的,三千块大洋,分文的不少!”马利奇略一停顿,他看着五犬一郎,一字一顿地说:“钱的,分文的不要!”“不卖?”五犬瞪起眼睛。马利奇说:“不卖。”五犬面露失望:“那,你的——”“送。”“送?”五犬一郎指着自己。“宝刀送武士,美女赠英雄嘛!”马利奇开着玩笑。“嘿嘿嘿嘿,”五犬一郎得意地笑起来,“马先生,你的大大的够朋友!”说着伸出手来。马利奇不握:“你还没答应我的请求呢。”“哈哈哈哈。”五犬大笑着,说:“你的请求,我的通通的答应。我们的,大大的朋友!你的,我要招待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哈,唯有杜康!我要让杜康招待你!”

傍晚时分,马利奇借了五犬一郎的小汽车把郭一山接出关押处。郭先生是被抬上来的,一代正骨名医已经不会走路。“开慢点儿!”马利奇嘱咐着司机。汽车缓缓启动。“慢,马先生!”郭一山睁开眼睛,扭脸看着马利奇,“济财呢?”“噢,停停,我去看看!”马利奇走下车子。一山是被抬出来的,他想着抬了他还会抬财,没想到汽车开了!停了好长时间财才被马利奇搀出来,“谢谢、谢谢!谢谢马先生……”财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小汽车驶进平乐镇已是星光满天。早在门楼下等待的郭家老小全都跑出来了。马利奇从车里钻出来。“先生呢?”云鹤鸣跑上去大声问。“喊人抬,先生腿不行了。”马利奇说。郭济远和云鹤鸣马上抬来了治疗床。

郭济财走下车子,他的腿伤了,一瘸一拐的。“大娘!”他喊。“财!”众人一惊。

“马先生,谢谢了!”财感激地喊着。“应该谢你大伯,郭先生!”马利奇不忘幽默。

“快回家吧!”云鹤鸣喊,“馨,喊你二婶来接你财哥!”馨应一声,磨磨叽叽地不想去。财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馨先到了门前,拍着门大喊:“二婶,二婶!”郭一方一开门,不是向前,而是后退了两步,嘴里喊着:“哎哟,哎哟!财?财!”“爹!”财哭了。财娘也出来了,看见儿子的模样,喊了一声:“财!我的儿啊——”抱着他便哭起来。

马利奇打开车门。砖头和云鹤鸣伸进手去。两人小心地往下挪着郭先生。“先生,忍着些!”云鹤鸣话一出口,泪水就出来了。郭一山咬着牙,一声不响地配合着。“先生!”凤鸣哭了。“爹!”孩子们喊着也哭了。花娘站在旁边,一时插不上手,看见一山的样子,也跟着抹眼泪。

云鹤鸣和砖头、马利奇等人把郭一山抬到床上,喘着气说:“给先生洗伤的药汤熬好了吗?”凤鸣忙应:“都热两次了。”“快端到屋里去!”“中。”凤鸣应着,扭脸看了一眼郭先生,这才跑往厨房。

药端过来了。郭一山躺在床上,满头都是汗水。他喘着气说:“多亏了马先生!”云鹤鸣大声说:“凤鸣,你先给马先生倒茶。花娘,您去热饭。宝,你跟我先给你爹洗伤,随后再治腿。”“娘,娘,那我呢?”馨喊。“你领着草玩儿去,别耽误大人做事。”

马利奇要带走郭济财,看狱的士兵不同意,因为没有五犬一郎的手令。马利奇再找五犬,他知道,换郭一山用的是商鼎,换郭济财也必须有古董,果然,当他提出要带郭济财一块儿走时,五犬一郎马上回绝,说郭济财承认自己通共。夜长梦多。马利奇不想纠缠。马利奇把手里的包放在五犬面前,“嗯!”五犬一愣,缓缓打开布包,一柄青铜短剑霍然跳出,“商王武丁的佩剑!”马利奇微笑着。五犬急拿出短剑凑上灯光,贪婪的目光把脸都扯变了形:“马先生,你我才是真正的朋友!我的遵命,立即放人!”两个伪军慌慌张张跑过来:“报告太君,皇协军小队长吕二孬不见了!”“什么?”五犬抬起头。“太君,吕二孬跑了。”翻译官用日语回答。“什么时候不见的?”五犬问。“今天下午。”“谅他也没有逃远,全城搜查!”五犬大声喊。

洛阳城一时大乱,但直到深夜,也没有见到吕二孬的影子。五犬一郎气急败坏,大步走进了行刑室,他料定刘仙堂知道吕二孬的行踪,他要亲自审问他。

刘仙堂被吊在柱子上,两个鬼子轮番打他:“你的,通共的?说!”刘仙堂坚决否认:“太君,我不通共!我是你们日本人的朋友!”“混蛋!日本人没有你这样的朋友!”鬼子喊过又打。“哎哟!我操恁八辈祖宗,你们日本人不识好歹!”刘仙堂忽然大骂。

傍晚时分,早已不省人事的刘仙堂才被卸下来。过了几个小时,刘仙堂渐渐苏醒过来。躺在湿凉的地上,刘仙堂直打哆嗦,现在正是秋天,不应该这么冷啊!刘仙堂忽然想起,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又被吊了大半天,他想动动胳膊,可那胳膊根本不听他的话,使了很大劲,胳膊才挪过来。他又蜷了蜷腿,两条腿也像是人家的。娘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就在这时候,鬼子五犬牵着狼狗走了进来。整个屋里似乎刷地一下全亮了。他连忙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把眼睁开。他以为是做梦呢,“汪汪!”两声狗叫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看见了陈翻译官,一股子力气猛然蹿出,他不禁大喊起来:“太君,太君!我是真的忠于大日本帝国的!我忠心耿耿,唯天可表!”

五犬不理他。五犬阴险地看着他的脸。那只耷拉着尾巴的狼狗走过来,脸对脸地冲他大叫了两声。毛骨悚然!他第一次发现,没毛的脸害怕有毛的脸。他一下子明白了王桃儿所以害怕他的真正原因!“太君……”他把脸朝向五犬。

“他的,招供的没有?”五犬问。“没有。”行刑的鬼子兵说,“他的叫喊,冤枉!”“冤枉?”五犬扭过头来,“刘仙堂,郭一山的,你的,诬陷?”“没有没有!我的,实话!”刘仙堂也说起了生硬的汉语。五犬盯着他:“实话?游击队的,派你的,什么的干活?你的,实话!”刘仙堂大叫:“太君,你中了游击队的反间计了。我和游击队没有联系。我恨游击队!我恨赵富宾!”“没有联系?为什么,游击队的伏击,喊你的卧倒?而不喊,郭一山的卧倒?”“太君,这就是反间计。游击队的反间计呀!”刘仙堂大叫,“太君,太君,您要明鉴啊!不要错杀了朋友啊!”

五犬围着刘仙堂转了半圈:“赵富宾的看病,你的证明?嘿嘿,赵富宾根本没有生病!伏击大日本皇军的,就是他!我再问你,你的表弟,吕二孬,他的,跑哪里去了?”“吕二孬?吕二孬跑了?”刘仙堂一脸惊恐。五犬大叫:“你的,说!”“太君,吕二孬跑哪里去了,我真的不知道!”“嘿嘿嘿嘿,”五犬奸笑几声,手指着自己,“你的,看病的,谋害太君……”刘仙堂表白着:“没有没有,我是好心,我还没有看完,你就喊起来了……”“刘仙堂,良心的,大大的坏了!”五犬走上前,死盯着刘仙堂。“太君,我的良心,大大的好!”刘仙堂努力做出笑脸。五犬大叫:“大大的坏!”刘仙堂也叫:“大大的好!”“坏!”“好!”“坏!你让游击队的,杀死我大日本帝国,十三名勇士!你的,大大的坏,死了死了的!”五犬喊着,一松手里的绳子,狼狗呼地扑到刘仙堂身上,伸长舌头舔他的脸。刘仙堂惊叫一声倒在地上。

“刘仙堂,你的,游击队的,什么的干活,说!”五犬喊叫着。刘仙堂慢慢地坐起来:“太君,我真的是你的朋友!”五犬一声叫喊,狼狗扑上去咬下刘仙堂一块儿肉。“哎哟!哎哟!”刘仙堂惨叫着。五犬喝住狗。“刘仙堂,你的不说,我要让你做我的狗食,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子,变成狗粪!”

刘仙堂忽然笑了,他慢慢地坐起来,手指着五犬破口大骂:“五犬一郎,你个大闺女养的王八蛋!老子就是游击队,老子就是共产党,就是专门诱骗你们日本鬼子上当的!哈哈哈哈,你们日本人都是爹多娘少的乌龟王八蛋,我操你们八辈祖宗!我、我刘仙堂两眼是泥蛋子,错把虎狼当狗耍了……”“嘿嘿嘿嘿!”五犬狞笑着,“刘仙堂,我要让你变成狗屎,从这里钻进去,从这里钻出来。”他比画着自己的嘴和屁股。

狼狗再次扑上来。刘仙堂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王桃儿从门缝儿里看见刘仙堂带鬼子进村,就知道事情已不可收拾。她哆嗦了一阵子,就决定带儿子逃走。顾不得多想,她拿了几个锅饼,扯着儿子就往外跑。家里的羊叫唤起来。“娘,娘等等我!”永旺拐过头,牵了羊就往外跑,两只半大的羊羔子在院里撒着欢儿,看见娘被牵走,尥着蹶子追过来。王桃儿带儿子跑到闺女花家。当亲家听说刘仙堂带鬼子血洗平乐,听说镇子里死了老少三口人,刘仙堂和郭一山都被抓走,就毫不客气地把她娘儿俩撵了出来。女儿花哭着送了娘儿俩三里地。她知道刘仙堂惹了大祸,刘家犯了众怒,但她还是决定带儿子回来给死者送行。她想用孝女一样的一身重孝来表示她真诚的谢罪,乞求乡邻们能对她娘儿俩给予宽容!乡亲们把她娘儿俩撵出公祭场她感觉应该,她不恨乡亲们,甚至她还感谢乡亲们的厚道和宽容:他们还允许她娘儿俩在平乐住啊!所以在夜间她和儿子再一次来到十字路口化纸叩谢。可是,这几天,她还是感到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以前村里人老远就打招呼,现在,她跟人打招呼人家都不愿答应。今天早上,她提了罐子去井里打水,孙大头也在打水,他已经打满了一筲,正在往上提第二筲。王桃儿笑着跟大头说话:“孙叔,打水啊?”孙大头提出水来,看着王桃儿,故意装不认识,说:“你是二鬼子家的?”王桃儿一愣,猛地撒手,连绳带罐子掉进了井里。孙大头多好的人,竟然没半点儿懊悔,挑着水筲大模大样地走了。王桃儿正愣着,郭四更挑着水筲又来了,一看王桃儿在,扭脸就走,王油馍提了个水桶问:“哎,咋不打了?”郭四更故意大声喊:“井水臭了!都回去吧,井水臭了!”王桃儿回到家,泪水怎么也擦不干了。

几个孩子在永春堂门口玩弹蛋儿游戏,他们玩的是泥蛋儿。湿时候团好,晒干了弹着玩儿。刘永旺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喊着:“让我也玩儿吧,我有泥蛋儿!”大些的孩子看着刘永旺,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说:“你们看,刘永旺像不像日本鬼子的走狗?”正玩的孩子们立即住手,齐看着刘永旺,拍手唱起儿歌:

像,像,像走狗,

不会站,爬着走!

…………

还有的孩子配合着儿歌做出怪怪的动作。刘永旺不服:“你们是走狗,你们爬着走!”大男孩儿毫不客气,一个“别子”把刘永旺放倒在地。孩子们一齐鼓掌。刘永旺哭了。孩子们一哄而散。

王桃儿忽然想死。这念头十分强烈,像墙角的虫鸣一样固执而响亮。挂在墙上的绳子忽然变大了,晃晃地向她招手。她大步走过去摘下来,抬头寻找搭绳的地方。一溜儿灰尘从上边撒下来,从容而均匀,王桃儿看见了屋梁上的老鼠:大摇大摆,从容不迫。你什么时候看见过这样的老鼠,两粒针尖般明亮的眼睛竟然充满着笑意!你也敢嘲笑我吗?王桃儿拿起铁锨,上前便打。儿子哭着跑进来:“娘,娘,他们骂我是日本鬼子的走狗!”王桃儿的眼泪忽然又流下来,她扔掉铁锨,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娘,娘,咱不在这儿住了,上俺姥娘家去吧!”儿子哭着要求。“孩子,我们是不能在这儿住了!真不能在这儿住了!”娘更紧地抱着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又哭。“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停留!”娘应着,就去收拾东西。衣物被褥,她捆了一个包袱。永旺装起自己的泥蛋儿,又跑去解开了拴羊的绳子。

五犬一郎有着强烈的报复心。他认为他被刘仙堂耍了,不但没抓到赵富宾,还被游击队杀害了十三名忠贞武士,他必须报复:“刘仙堂是游击队的奸细,欺骗大日本皇军。今天我们要杀回平乐镇,让刘家鸡犬不留,片瓦不剩!”

翻译官陈崇洋到过刘家,他知道怎么走。当一队鬼子兵突然进入平乐的时候,王桃儿刚刚出门,儿子永旺还在院子里牵他的山羊。“永旺,快跑!”王桃儿大喊。永旺牵着他的大山羊跑出大门,两只小羊羔跟出来一只,另一只还在院子里。永旺站下来,看着院子,拼命喊他的羊:“快,快点儿,鬼子来了!”“旺,永旺!快跑!哎呀!”娘也站住了。那只小羊羔终于跑出来了,它撒着欢儿,叫着,蹦蹦跳跳地追了过来。永旺牵着羊立即追娘。

翻译官带着鬼子兵奔来时,正是那只小山羊从院子里跑出来的时候。“站住!你给我站住!”翻译官大声警告。王桃儿和儿子闻若未闻,飞快地跑着。翻译官又喊:“不站住我就开枪了!”娘儿俩不听,王桃儿一滚跳进路沟里:“快跳!”翻译官举起枪,对着沟沿上的刘永旺开了一枪。孩子机灵地跳下路沟,那只撒欢儿的小羊被枪打中,倒在沟沿上挣扎着。“跑不了她!”翻译官喊着,“把刘家的房子点了!”“哈依!”鬼子兵应着。

昨天太晚,马利奇住在了郭家。早饭后,济远陪着他喝茶,两人没边地聊着天,俨然一对忘年交的朋友。云鹤鸣走进客房。马利奇看着女主人,一脸关切地问:“郭先生伤得怎样?”“断了两根肋骨,右腿下肢粉碎性骨折。据郭先生说,是坐老虎凳轧断的。惨不忍睹啊马先生!日本人,太狠了!郭先生还给他看过病的呀!”云鹤鸣说着红了眼睛,“再有两天不回来,先生就彻底完了!”“***,太***了!为了一尊丢失了多年的白玉药王,竟然施用这种酷刑,太不可理喻了!就是战俘,也不能这样折磨的!一代名医,遭此毒手,太不可理喻了!”马利奇摇摇头又说,“五犬必败!日本人必败!五犬一郎贪得无厌,我回去说放郭济财,他又索要了一把商代青铜剑!”“马先生,您太破费了,等先生好了,一定要重重地谢你!”云鹤鸣说。马利奇笑了,说:“您不要谢我,我还有求郭先生的事情呢!”“真的?那就请马先生快说!”云鹤鸣认真地说。“不慌。”马利奇摇了摇头,说,“也等郭先生好的时候再说吧!”“宝,记住,你爹好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马先生的事情!”云鹤鸣扭头对儿子郑重地说。“娘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忘!”宝站起来,看着二位说。

“云先生,在下告辞了!郭先生正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替所有的病人感谢你,照料了我们共同的先生!”马利奇说着,再次伸出手来。云鹤鸣忽然哭了,把手伸给马利奇,一串泪水滚下来。

娘儿俩把马利奇送到大门口,猛看见街上有人跑,紧跟着响起了枪声。云鹤鸣连忙把门关了,说:“马先生,外边正紧,您今天不要走了!”马利奇毫不在意:“日本人不关我的事。”“马先生,枪子儿可不长眼!宝,请马先生屋里喝茶!”宝闻言,上前拉住马利奇欲往客房走。外边传来排枪的响声。马利奇不走,反而拉开大门,走了出去:“我看看日本人究竟有多厉害!”云鹤鸣上前拉他,大声说:“快走马先生!”济远也过来强拉。

济远拉着马利奇往客房走了,云鹤鸣把门关上,正要上闩,王桃儿和儿子一头撞了进来。云鹤鸣还未闩上,猛地被娘儿俩撞了个趔趄,门一开,王桃儿闪身冲进。永旺个儿低,从娘身子下边几乎同时挤了进来。大门洞开。老山羊和那只小羊也跟着跑进来。

云鹤鸣顾不得多想,猛一推把门关上。几颗子弹打在门环上,爆起一阵金属的刺耳的响声。几个人跑进院子。云鹤鸣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进来的是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和他十岁的儿子——吓得瑟瑟发抖的刘永旺。老母羊紧靠着刘永旺的腿,那只羊羔则拱在母羊腿下吃起奶来。

“云先生,救俺娘俩!”刘妻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哗啦”一声,大门被推开,陈翻译官和一群鬼子兵冲进院子。

云鹤鸣下意识地拽了拽衣服的下摆,定了定神。

“你怎么不跑了?你怎么不跑了?嘿嘿,过来!”看着刘妻,翻译官得意地狞笑着。王桃儿不动,紧紧地搂住儿子。翻译官又笑一声,手指王桃儿:“我告诉你,刘仙堂通共,诱骗皇军被伏击,你,作为他的老婆,你,作为他的儿子,要通通的杀头!一个也不能留!”

“娘!”永旺喊着,一转脸趴在娘怀里。

“哈依!”一群鬼子兵上前要抓人。

“慢!”云鹤鸣走上前,伸手一挡:“陈翻译,你认错人了。他们跟刘仙堂家没有关系!她是我的大表嫂子李秀花,这是我的表侄子根生。我听明白了陈翻译,你还是快快去捉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正对他刘家恨得咬牙呢!等他们都死了,我请你喝酒!”

“啊?”翻译官一愣。

济远和马利奇刚进客房还没坐住,院子里就发生了这场事情,两人不约而同走出来。郭济远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也明白翻译官的意思是要抓谁,可他不明白的是娘,不明白娘怎么就说了这样的一派话语,禁不住上前喊了一声:“娘!”“一边去!”云鹤鸣狠狠地看儿子一眼。

“我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大表嫂子,也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大表侄子,我的任务是抓住并杀死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是的,我没有见过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可是,我是看着他们从刘家跑出来的,不是刘家人,怎么能从刘家跑出来?”翻译官看看刘妻,又看看云鹤鸣,一脸的得意,“云先生,刘仙堂是你们郭家的仇人!这次在皇军那里郭先生险些被杀,就是刘仙堂的诬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还要告诉你,包庇抗属和抗属同罪!云先生,你可要三思而行啊!”

“妹妹,”王桃儿看着云鹤鸣说,“孩子跟我正走,这只羊羔子看见那一家的大门开着,就跑进去撒欢儿了。根生看见他的羊羔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就追过去喊羊羔出来,刚好让这位长官看见……”刘妻一口气说完,紧张得满头是汗。“表嫂别慌,陈翻译不会难为你的。”云鹤鸣走到刘妻面前安慰着。

陈翻译来到刘永旺跟前,仔细地看着孩子的脸:“不是刘仙堂的儿子,怎么长得和刘仙堂一模一样啊?刘永旺,过来!”伸手拉住刘永旺一只胳膊。刘永旺哇地哭了。云鹤鸣上前拉住刘永旺的另一只胳膊说:“孩子别哭!告诉长官,你叫根生,吴根生!”“长官,我不是刘、刘,啊啊啊,我叫吴、吴吴根生……”

“陈翻译,好敬业呀!”马利奇走上前。翻译官抬头见是马利奇,松开紧拉孩子的手,满脸堆出笑来,说:“马先生,这是公务,在下不敢懈怠呀!”马利奇掏出一盒香烟,给翻译官和几个鬼子兵每人敬了一支,用日语说:“我刚把郭先生从行刑房里接出来,陈翻译,九死一生啊!你想想,郭先生的太太怎么可能救下害她先生的人的老婆和儿子呢?哈哈哈哈,要照你想的,云先生不是我们西方人的上帝就是你们东方人的菩萨了!叫我看,她只是个凡人,普普通通的中国女人,哈哈……”马利奇幽默的话语,把翻译官和几个鬼子兵都逗笑了。

翻译官松下来。

马利奇改说了汉语:“陈翻译,我正在喝茶,你要是不去捉刘仙堂的老婆和儿子,那就到屋里喝杯香茶?”说着,做一个请他的姿势。“谢谢马先生,公务,不敢懈怠呀!”翻译官再一次看了看刘妻和刘子,这才扭过头说了句日语:“我们走!”

马利奇和云先生等看着鬼子兵消失在门楼之外。

“云先生!”刘妻一声喊,翻身跪倒在云鹤鸣面前。永旺哭着,也跟着母亲跪了下来。

马利奇吃惊地看着他们母子:“他们,真是刘仙堂的……”云鹤鸣点点头,然后平静地搀起刘妻和孩子,说:“起来,收拾了东西,快离开平乐吧!”

“娘,嗨嗨!”宝走过来,气哼哼的。

云鹤鸣不看儿子,她从兜里掏出几枚银圆,猛扣到刘妻手里,大声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马利奇傻了,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两行泪珠嘟噜噜滚下面颊。

刘妻王桃儿扯着儿子永旺慢慢地走出郭家大门。母子俩走到门外,来到街心,对着郭家大院,再一次磕下头去。

郭济远忽然放声大哭:“娘,你真糊涂啊!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了咱郭家的仇人!为啥?为啥呀娘你说?”云鹤鸣一动不动。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娘,究竟为啥?儿不明白!济远不明白!”济远走过来,晃着她的手。

云鹤鸣看着儿子,平静地回答:“就因为咱喝的是一个井里的水。”云鹤鸣说完,自己的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