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那一个跌势,正如高山滚坡,自从行李卷上跌滚下来以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滑滚了过去。李太太由外面奔进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乱滚着的行李卷,直奔到她脚下,她本来就吃了一惊,这行李卷向她面前滚来时,她向后一退。屋子里,地面还是泥滑着的,滑得她向后倒坐在湿地上。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挣扎起来了,便扑了身上的草屑与灰尘,笑道:“你也进屋来赶上这份热闹。”李太太这已看清楚了,望了屋顶上的天窗道:“你这不是妙想天开,盖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我们还吃什么平价米?这是天不安有变,不安有祸。”李南泉听了夫人这教训,也只苦笑了一笑,并没有说其他的话,他抬头看看屋顶,两个天窗情形各别,那个大的天窗,已是由野藤遮着,绿油油的一片,虽是看到藤叶子在闪动,却是不见天日。小的天窗,野藤叶子,遮盖了半边。还有半边乱草垂了下来,正是自己刚才由那里滚下来的缺口。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缘故。已有四五枝长短藤,带了大小的绿叶子,由天窗口里垂进来,挂穗子似的挂着。天窗里也刮进来一些风,风吹着野藤飘飘荡荡。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妙极妙极!这倒很有点诗意。”李太太也由地面上站了起来了,板着脸道:“瞧你这股子穷酸味!摔得七死八活,还要谈什么诗意,你这股穷酸气不除,天下没有太平的日子。”李先生“哈哈”笑道:“我这股穷酸气,几乎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那样厉害了?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说得不错,为人不应当做坏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盖屋顶,我们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穷气了。你虽在屋顶上摔下来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说破了,也许人家会说你穷疯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这样地老说着,他也有点生气,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我诚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过像石太太那样,能够天不亮就到瓦匠家里去,亲自把他押解了来,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学她的样,把那彭盖匠押解了来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盖匠试试看,包你办不到。”李太太沉着脸道:“真的?”李先生心里立刻转了个念头,要她去学石太太,那是强人所难。真是学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对了这个反问,并没有加以答复,自行走开了。李太太在两分钟后,就走出大门去了。李先生在外面屋子里看到,本可以拦她,把这事转圜下来,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只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着脸盆,自舀了一盆冷水,来洗擦身上的灰尘,伸出手臂到盆里去,首先发现,已是青肿了两块。再低头看看腿上,也是两大片。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这样,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话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见得重庆四郊都是这样冷酷的人类住着的。”看时,太太回来了,一脸扫兴的样子,眼光都直了,她脚下有个破洋铁罐子,“噹”的一声,被她踢到沟里去。
李南泉看这情形,料是太太碰了彭盖匠的钉子,虽不难说两句俏皮话,幽默她一下,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气虎虎的时候,再用话去撩她,可能她会恼羞成怒,只好是装着不知道。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锋芒的办法,只有端坐着读书或写字。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见她沉下了脸色,高抬一手撑住了廊柱,正对屋子里望着。心下又暗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坐到书桌边去,摊开纸笔,预备写点文稿。事情是刚刚凑趣,就在这时,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拆开信来,先看到一张邮局的汇票。在这困难的生活中,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是毫无其他希望的,忽然有汇票寄到,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他先抽出那汇票来看,填写的是个不少的数目,共是三百二十元。这时的三百多元,可以买到川斗五斗米,川斗约是市斗的两倍。就是一市担了。一市担米的收入,可以使生活的负担轻松一下,脸上先放出三分笑意,然后抽出信来看,乃是昆明的报馆汇来的,说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内,为该报写几篇小品文,要一万字上下的。昆明的物价指数高于重庆三倍,所以寄了这多稿费。在重庆,还不过是二十元一千字的价目。这笔文字交易,是不能拒绝的,他正在看信,太太进门来了,她首先看到那张汇条,夹在先生的手指缝里,因道:“谁寄来的钱,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把这汇条抽了过去,她立刻身子耸了一耸,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正愁着修理房子没钱呢,肥猪拱门,把这困难就解决了。”
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他的烟士坡里纯一,虽不完全出在那张三百二十元的汇票上,可是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决了他半个月内,脑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这时起,有半个月他不需要想文艺以外的事了。那末,烟士坡里纯来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为了柴米油盐放进了脑子去,而把它挤掉。因之,他一提了笔后,不到半小时,文不加点地就写了大半张白纸,他正写得起劲,肩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压着。回头看时,正是太太站在身后,将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笔来,问道:“图章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事呢?”他问这话,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换了一件花布长衫而手提小雨伞,将皮包夹在腋下,是个上街的样子。上街,自然是到邮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从来没有把我的举动当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说你和我要图章等类,也未尝以恶意视之。”李太太放下雨伞,将手上的小手绢抖开,在鼻子尖上拂了两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说。你要我和你带些什么?”李南泉道:“不需要什么,我只需要清静,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费,得把稿子赶快寄给人家呀。信用是要紧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猪拱门,是肥牛拱门了。”李太太道:“文从烟里出,得给你买两盒好纸烟。”李南泉道:“坏烟吸惯了,偶然吸两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过头去,又难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给你买点饼干?”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沉着脸道:“怎么回事,接连地给我几个钉子碰?”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儿的一盒烟,这就随了这意外的收获,重重地“咦”了一声。这时,“啪”的一响,一盒保险火柴,由身后扔到桌子上来。
李先生回头看去,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因向她点个头道:“多谢多谢!”李太太笑道:“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就安心去写稿子罢。”李先生虽然是被太太嘱咐了,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声“谢谢”,方才回转身去写稿。他这桌子角上,还有一把和他共过三年患难的瓷茶壶,这是他避难入川,过汉口的时候,在汉口买的,这茅草屋是国难房子,而屋子里一切的用具,也就是国难用具,这把盆桶式瓷茶壶,是江西细瓷,上面画着精致的山水。这样的东西,是应当送进精美的屋子,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现在放在这桌面裂着一条大口的三屉桌上,虽然是很不相称,但是李先生到了后方,喝不到顶上的茶叶,而这把茶壶却还有些情致,所以他放下笔来的时候,手里抚摸着茶壶,颇也能够帮助情思。他这时很随便地提起茶壶,向一只粗的陶器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因为脑筋里的意志,全部都放在白纸的文字上,所以斟出茶来,也没有看看那茶是什么颜色。及至喝到嘴里,他的舌头的味觉告诉他,这茶味先是有点儿苦,随后就转着甜津津的。他恍然大悟,这是两三个月来没有喝过的好茶呀!再看这陶器杯子里的茶的颜色,绿阴阴的,还可以看到杯子里的白釉上的花纹,同时,有一种轻微的清香,送到鼻子里去。这不由得自己赞叹了一声道:“好茶!色香味俱佳。太太,多谢!这一定是你办的。我这就该文思大发了。”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大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