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恨水经典作品系列:巴山夜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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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教之辱(3)

李先生在蒙眬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平的北海看雪,眼前一片冰湖,没有遮挡的东西,只觉那西北风拂面吹来,吹得人周身毫毛孔只管向肌肤里紧缩着,站在这里有些忍受不住。可是睁眼一看,依然人还在四川,人是睡在草屋的走廊下面。天色已经全昏黑了,半空中风透过了细雨烟子,扑到人的身上,只觉冷飕飕的,立刻把人惊骇得站立起来。这时,所有前后邻居家里,都已亮上了灯火,尤其厨房里,煤得灶火熊熊,已是到烧煮晚饭的时候了。再看奚家,三个小孩睡的卧室里,有稀微的灯光,由窗户里放出来。奚太太的卧室,却已门窗都闭,鸦雀无声。而且也没有了灯火。回到房子里,方桌子上,已经亮起了菜油灯,筷子、饭碗都摆在灯下,四只菜碗,放在正中。一碗是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一碗是红烧大块牛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一碗是红辣椒炒泡菜。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好菜好菜,而且还是特别的丰富。”李太太由外面走进来,笑道:“这是我慰劳你的。你撑着伞在屋漏底下写稿子,那是太辛苦了。反正有那笔稿费,我们可以慢慢享受。”李南泉走到桌子边,提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块红烧牛肉送到嘴里咀嚼着,点了几下头道:“不错,味儿很好,哪位烧的?”说着这话,望了太太微笑。李太太道:“不怎么好,你凑合着吃。”

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不是家庭大学,就连家庭幼稚园这个招牌,也不敢挂。倘若我们那位大学校长,也能施用你这个法子,这要省多少事非。”李太太道:“人家是以贤妻良母的姿态出现的,我是以平常的妇女姿态出现的。今天晚上很凉,雨又不下了,正好工作,快吃饭罢。别管人家的闲事。”李先生说了句“原来如此”。下面虽还有一篇话可说,但想到这有点是昧心之论,而又埋没了这红烧牛肉,和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的好意,只好是不说了。晚饭以后,燃起一支土制的蚊烟香,在菜油灯下开始工作。太太是慰勉有加,又悄悄在桌上放下了一包“小大英”,而且泡了一杯好茶。李先生有点兴致,作了两篇考据的小品,偶然在破书堆里,找了几本残书翻阅翻阅,消磨的时间,就比较多。将两篇小品文写完,抬起头来,见加菜油的料器瓶子,放在窗户台上,看瓶子里的油量,已减少到沉在瓶底。山谷草屋之中,并没有看到时刻的东西,就凭这加油量的多少,也很可以知道是工作了若干时刻了。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但见屋子里蒙咙着黄色的菜油灯光,让人加上一层睡意,门窗全关闭了,倒是隔壁屋子里的鼾声,微微送了来。开着门,走到廊子下,先觉得精神一爽,正是那廊檐外的空中凉气,和人皮肤接触,和屋子带着蚊烟臭味的闷热空气,完全是个南北极。他背了两手在身后,由廊子这头踱到廊子那头,舒展着筋骨。

这时,茅檐外一片星光,把对面的山峰,露出模糊的轮廓。而那道银河却是横斜在天空上,那银河的微光,笼罩在茅檐外面,可以看到茅檐下的乱草,一丝丝的,垂吊了下来。那雨后山溪里的夏草,长得非常茂盛。虫子藏在草丛里,啧啧乱叫。越是这虫声拉长,越觉眼光所看到的,是一片空荡。他在走廊上慢慢踱着步子,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他默想着,这抗战时期的文人生活,在这深山穷谷里度着茅檐下的夏夜,是战前所不能想象的。这样凉的天气,谁不抢着机会,做一场好梦?正这样想着,却见奚太太卧室的窗户,突然灯光一亮,随着也就有了说话声。首先听到奚太太那带了八分南腔的国语。她道:“直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那你简直是没有诚意待我。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希望你把认识这女人的经过告诉我。你肯把这事告诉我,那就是你表示和她断绝关系的证明。若不是这样,那就是你还要和她纠缠。”这一串话,奚先生并没有答复。于是奚太太又改了低微的声音向下说,李南泉虽不愿意打听人家夫妇的秘密,可是在这深夜的荒谷里,灯光和人语声,都是可以引诱人的。他缓缓向奚家屋角边走来,那细微的声音,虽是听得更明白些,但是有时说得极低,只能片断地听到:“你说罢,我可以饶恕你……不行不行……这是谎话,我不需要你这假惺惺了……”最后听到奚太太一片嬉笑声。

李南泉听到这笑声,自然不便向下听,这就背着手缓缓向走廊这头走来。那天上的星斗,钻出了雨云的阵幕,向夜空里露着银白色的钉子,在草屋顶上、山峰的草木影上,轻轻地抹上一层清辉,那山谷中的人行路,像一条带子,拦在浓黑的山脚下。那里像有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李先生定睛细看,那两个人始终不动,于是故意将脚步走得重些,以便惊动他们。但他们依然不动,而且那身子好像是慢慢向下蹲着。于是走到屋檐下,重重地对那边山径咳嗽了两声,那两个影子依然是不动。这就让他打了个冷战,每个毛孔,全收缩了起来。但奚太太倒是和他壮胆子,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在这哭的声音中,还带着凄惨的叫骂声,这一开始,足足有半小时,那声音非常尖锐。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以为路上那两个人影子,一定会被惊动着走开的,可是那两个黑影,依然镇定不动,甚至还有些像站得疲倦了,打算向下蹲着。李南泉想起来了,那正是山麓小沟沿上两株小柏树。当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山径上说话,为了避免太阳晒着,不是还闪在柏树荫下吗?这并没有鬼,更不会有什么妖物,心里定了一定。半小时后,那奚太太的哭骂声,算是停止了。南方国语的谈话,却又在开始。她道:“你告诉我,到底那个女人和你订了什么条约,你打算怎么样对待她?你不说话不行哪,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但她说话之后,一点回音没有。

照着白天奚先生那个谈笑麾敌的办法,这时候,他应当唱起“孤王酒醉桃花宫”的。可是奚先生始终是默然,任何回答都没有。奚太太的哭声,叫骂声,在三十分钟之后,也就再而衰,三而竭。她似乎明白了奚先生的疲劳轰炸战术,在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停顿了几分钟。几分钟之后,她又骂上几句。在奚先生这边,他始终是不回答。李南泉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次,感觉到相当单调,也就回屋子安歇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窗户纸上,变成了鱼肚色。他醒来之后,首先听到的,便是隔壁奚太太一阵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凄惨,被惊醒的人,实在无法安歇,只得披衣起床。打开屋门来,向外面探视。虽然是夏季,因为大雨初霁,太阳还没有出山的时候,山溪两岸,像冒出一阵轻烟似的,笼罩了一层薄雾。薄雾里,有个人影子,走着来回的缓步。他走着几步路,就站着一两分钟。站着的时候,随手就扯着路边的树枝,或者弯了腰下去,拔起地上的草茎,将两个指头抡着,送到高鼻子尖上嗅嗅,然后扔到地上去。李先生将那没有门枢纽的门板,两手掇了开来。一下哄咚的响声,把他惊动了。回头来看到时,苦笑着点了个头。

李南泉这就不能不有表示了,因笑道:“奚兄起来得这样早?”他笑道:“谈什么早不早。根本我就没睡。大概你府上,也很受点影响吧?”李南泉听听隔壁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可以含混过去。因道:“没什么影响呀,你说的是那一点?”奚敬平还想说什么时,他家里女工,却站在屋檐下向隔溪叫着:“先生,回来吃茶,茶泡好了。”奚敬平掉转身来向家里走,步子非常迟缓,似乎还带着考虑的态度。奚太太却由屋子里出来了。她两手捧着搪瓷茶盘,里面放着几个鸡蛋,和一只陶器罐子。李先生远远看去,虽然她两只眼睛,还略现着有点浮肿,可是她头发已梳得溜光,脑后扎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而且她脸上有一层浮白,似乎是抹过雪花膏了。她站在走廊上,向走来的奚先生望着,虽然脸上一点笑容没有,但也没有一点怒容,很从容地问他道:“给你煮三个鸡蛋作点心。你是吃甜的呢?还是吃咸的呢?”他这一问,连在一旁的李先生,听了都有些愕然。并不曾经过什么人劝解,怎么她自己屈服下来了?再看看奚先生时,态度却十分平常,他微点了两点头,声音很低,答复了两个字:“随便。”这分明是奚先生还不肯赏脸,换句话说,乃是挑战行为,这反响不会好的。李南泉为奚先生捏了一把汗。

可是事情有出乎意外的,奚太太对于这分冷落,却丝毫不感到什么难堪。她还笑嘻嘻地向丈夫道:“那么,我就作甜的罢,家里还有一点好糖呢。”奚先生只点点头。李南泉看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看到奚先生施行什么对策,怎么奚太太的态度就好转了呢?这时,对过的山峰,在尖顶上涂了橘红色的光彩,正是出山的太阳,它已向高处先放开了眼,今日要大天晴了。李先生过了三天的漏屋生活,心里烦得了不得,这一线曙光,颇给予安慰不少,于是在水缸里舀了一盆冷水,匆匆洗脸漱口,身上披起旧蓝布大褂,拿着手杖,走出门去,在山径上作了一度早起的缓步运动。约莫是半小时,缓缓走回。只见家门口对面的山路上,围绕着一群男女,两位主角,便是奚敬平夫妇。奚先生已把穿回来的那套西服,笔挺地加在身上。将手杖的钩子,挂在左手臂弯里,斜了身子在人群中间站着。奚太太却是叉了手在腰上,挡着丈夫的去路,脸色气得红中带紫,将两只斜角眼,向奚先生望着,一言不发。两人旁边,站着石正山夫妇,各陪着奚氏夫妇一位,颇有作伴郎、伴娘之势。四个大人外,便围绕着奚家一群小孩子和石太太那位义女小青姑娘。他们各有各的表情:奚先生是冷冷地站着;小孩子哭丧着脸;石家夫妇好像遇到困难问题,双眉紧皱;小青姑娘,站得远一点,她手攀了树枝,弄着树叶子,静静地旁听。好像奚家这桃色纠纷,很是参考资料。

李先生慢慢向前走,自然也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看到这群人站在路头上说话,未便不理,也就站到一边,向石正山点了个头笑道:“起得早?”他笑道:“李兄来得正好。你加入我们这个调解团体罢。”奚太太首先接嘴了,摇摇头:“对不起,请朋友原谅我,我今天对任何调停,都不能接受。”奚敬平高鼻子耸着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接受调停更好,难道还会把我姓奚的吃下去不成?”李南泉笑道:“二位都请息怒,让我从中插嘴问句话。刚才我还看到二位好好的,很有相敬如宾的局面。怎么这一会工夫,事情又有了变化了?”奚敬平淡淡地冷笑了一声道:“人要发神经病,就是找医生也医治不了的,我有什么法子呢?”奚太太瞪了眼道:“胡说,你才有神经病呢。请问重庆这地方,我怎么不能去?”奚敬平道:“谁管你,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但你和我一路去,显然是有意捣乱,我不奉陪。”奚太太道:“怎么是捣乱?我们不是夫妻吗?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怎么就不能同到重庆去?”奚敬平道:“那是我的自由。”他就只说了这句,不多交代,把身子扭过去,就向回家的路上走。奚太太看到,以为他真是回家,也就随他去了,因道:“大家看看,这也算是我不好吗?为什么不许我和他到重庆去?”朋友们听这口音,自知奚太太是要赶到城里去,查奚先生寓所的秘密,大家指东说西地劝了一阵,约莫是五分钟,他家的大孩子,匆匆地跑了来道:“爸爸由山沟里走了。”

听了这个报告,奚太太脸色勃然大变,将两脚一顿道:“这家伙太可恶了!”说完,像发了疯似的,提起两只脚就顺着山径小路,向乡场上拼命跑。石太太看了她这样子,顺手一把将她拉着,口里连说“不可不可”。但她这一下捞空了,只能觉得奚太太手臂的皮肤。她头也不回,径自走了。李南泉不免怔了一怔,因向着石氏夫妇问道:“这是怎么周事?”石正山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敬平这次回家,还没有料到事情有很大的决裂。打算回来和太太敷衍敷衍就过去了。不想奚太太是要盘问个水落石出,一切敷衍不受。而且也把她所侦察得来的消息,完全证明了。但这样,究竟是没有证据把握在手里的。所以她就改用了软化政策,愿意和敬平到重庆去玩几天,把这事情忘了过去。其实所谓去玩几天,那是一种烟幕。她想出其不意地跑到奚先生办公室里去,找些书面上的证件。这个意思,奚先生是明白了,大概这一类的书面证件,他不曾藏收起来的也很多。所以……”石太太站在旁边,只冷眼看着丈夫说话,而且也微微瞪了他两眼。不料石先生说得高兴,根本就不曾理会。她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就沉下脸来,将头一偏道:“你很懂,以后你也照着人家样子学。”说着,一甩手扭身回家去了。小青还是站在一棵小树下,将嘴一撇。她偷眼看着太太走远了,因低声道:“这是大谈家庭教育的一种羞耻呀!”

石正山先生听了这话,只是微笑了一下。李南泉倒觉得这有点意外。无论小青姑娘是不是取得了石小姐的资格,她对于奚太太,应该是晚辈,当着主子的面,这样批评长辈,透着有点放肆。可是,石先生为什么并不见怪?就故意向她笑道:“大姑娘,你是跟着石先生、石太太,很受点教育了。你觉得今天的事,哪个不对?”石正山笑着摇摇头道:“你不要睬她,一个女孩子,人家闹这样的家务,她懂什么?”小青道:“我怎么会不懂呢?现在也不是帝国主义的时候,大家都可以自由,好就大家好,不好就拉倒吗?天天都向人家夸口,说是家庭教育好,会管先生,先生在她面前,也像很听教训,可是造了反,把家庭教育当了狗屁,让暗下看到造反的人,真是笑掉了牙齿。”石正山笑着“唉”了一声道:“一个女孩子家,学得这样哕哩哕唆干什么?回去回去。”小青站在路头上,拉着树枝,使劲向怀里一带,小树枝断了,大树枝回弹过去,呼咤一声,弹了好些树叶落下来。她将头一偏,嘴一撅道:“我偏不回去,睁开眼睛就作事,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还不如一条狗呢,狗守了夜,白天还可以在屋檐下睡一会子午觉。”李南泉看她这个说法,已经向主人直接加以讥讽了,而且还是当了主人朋友的面,这未免太给主人难堪。便故意从中挑剔一句,因向石正山笑道:“你家粗粗细细,全凭大姑娘一个人做,实在也是太累了。”石正山点点头笑道:“她倒是很能干。不过我太太,把她太惯坏了。唉!这也是家庭教育的耻辱呀。”说着,他望了小青姑娘,小青“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