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奚太太算是醒悟过来了,自己还赤着两只白脚呢。这就向石太太笑道:“这是个笑话,我一忙就把两只拖鞋忙掉了。”说着,抬起一只白脚给人家看。她是站在一块油滑的石板上的,只剩下一只脚站在石板上,已是站不住。她抬着那只脚的时候,来个金鸡独立势,那双脚像踢足球似的踢了出去。于是身子向后弯着,胸部仰起来,取个重点平均的度数,那只单脚支持不住,屁股向下一坐,就坐在石板上了。她穿的是件薄绸衫子,白底子上的红蓝花点子。已经是只有一点模糊的影子,其形如纸,她向后一坐,压着那后底襟,早是哧啦一声响,除掉了半截。她这一下颠顿,顿得全身骨头作痛。两只眼睛里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坐在石板上,有五分钟不能站起来。石太太走过来,弯着腰将她搀着,笑道:“这是何苦,气是生了,苦也是自己吃。”奚太太右手被扯着,左手揉着眼泪,只管嘻嘻地笑。石太太笑道:“站起来罢,可别把我拉下去了,两人全在烂泥里打滚。”奚太太借着她的力量站起来,那身后压断的半截长衫,没有和衣服完全脱离关系,像挂穗子似的,掩盖了两腿的后面。石太太站着向她使了个眼色,又把嘴向她身后努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把一张气紫了的脸色,又加上了一层红晕,乱摇着头道:“真是把我气疯了,真是把我气疯了!”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掩着后身,就赶快向家里走了去。
奚敬平先生,似乎已知道今天的形势严重,尤其是夫人摔了一跤,必定要在任何人头上出气,其锋是不可犯的。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走到廊檐下,向李南泉这屋子,连连点了两下头道:“没有进城去?”李南泉道:“颇想进城,但是正赶上写点东西,没有走得了。这两天报纸很热闹吧?苏联和德国的冲突,越来越热闹了吧?”奚先生表示对国际形势,比任何人要熟习得多,摇摇头道:“那没有关系,东西两面作战,这是希特勒胡闹的事情。苏联只要再支持两个月,冬季一来,德国军队就没有办法。当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十月初就下雪。希特勒若不知进退,可能会遭受拿破仑在帝俄境内的惨败。”他正说得洋洋得意,啪咤一声,在身后响着,碎片纷溅。正是一只粗瓷杯子,在走廊地上砸了个粉碎。他回头看时,奚夫人沉下了一张凶恶的面孔,将手指着道:“你还谈什么天下大事!你的家事管不了,你自己这条身子也管不了,你懂得什么?你是中华民国抗战时期里一个大混蛋。”奚先生看看左右邻居,全在走廊下度着阴天,每只眼睛,都向这里望着。明知道太太是个夸大狂,已说得她是个善理家政、善管丈夫的第一流人物;根本自己在家庭里的名誉就不大好。这时,在众目灼灼之下,人家是怎样揣想着,那是不言而喻的。若不起点反抗,那一切是被人家证实了,于是昂起头来,先淡笑了一声。
他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夫人的逼近,摇摇头道:“你简直有神经病。”奚太太道:“我有神经病?我看你简直疯了。在这个时候,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地步,你还有心玩臭女人。哪里臭茅厕里出来的臭婊子,让你捡到了当宝贝。你是抗战公务员里面,最没有心肝的东西。”奚先生把脸色由红而紫,由紫而更变得苍白。两只手只管气得发抖颤。石太太立刻走向他两人中间一站,笑道:“这是何必?天天望先生回来,先生也是天天想回来,回来之后,两个人不好好说一阵子、笑一阵子,却是见了面就开辩论会,那岂不是有悖原意?”奚太太道:“什么有悖原意?我根本就是要他回来开谈判的。”奚敬平淡淡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因道:“开谈判就开判罢。大不了……”他说到这里,看看夫人那颜色,还是紫中带黑。而且两只眼的垂角,更是格外地弯曲,那气就大了。这个时候,若说出“离婚”两个字,可能会引起武剧,他说到这里,把话音拖长,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背了两手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所幸他家的女仆,还能趁机解围,已经端了一把竹围椅来,请主人坐下,同时泡了一杯茶,放在窗户台上。他两手提了西服裤子脚,向椅子上坐着,同时将脚架了起来,笑道:“管他呢,舒服一下子,就是一下子。”奚太太两手叉了腰,在屋子门口站着,因道:“你要舒服一下子,休想!我们当了朋友的面,现在把话说开。”
经过这一度的冲突,奚敬平夫妇,都缄默下来。奚先生是捧了那一玻璃杯茶,就着嘴唇,慢慢呷着。奚太太却叉了两手,始终沉了脸子,垂了眼角,向先生望着。石太太对于闹家务,那是相当内行,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前之片刻宁静。要平息事端,这个时候,来个釜底抽薪,那还是来得及的。于是向前一步,挽着奚太太的手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屋子里去说罢。你把门将军似的,站在这屋子门口作什么?”奚太太将身子一扭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站着,就在哪里站着。”奚先生对于“我的家”三个字,似乎认为这很可考虑,端着玻璃杯子微微一笑。但他并没有作声,也不向太太这方面看了来。石太太觉得他这个微笑,很有轻蔑的意味,若是让奚太太看到,那就是导火线,这就将身子闪到两人的中间站定。她先向奚太太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将她的手腕微微牵了一下。奚太太始终认着石太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她这种指示之下,心里便想到石太太有个有利于己的策划,这就悄悄转身走进屋子去。奚敬平依然端坐着拿了茶杯慢慢喝着。他的脸上,也不断发出笑容。约莫是十来分钟的时候,石太太先出来了,她向奚先生笑着点了个头,因低声道:“奚先生,不是我站在妇女的立场上说话,你……”说着顿了一顿,然后又笑道:“你是亏着一点理的。你必须这样设想我们作调人的,方才可以向下说话。”
奚先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又怎么欠着一点理呢?”石太太笑道:“不问你太太所说你的事情,是真是假,你得好好解释,你不能扭转身就向原来的路上走。”奚敬平笑道:“你确是站在妇女立场上说话的。你看,我还没有走过屋门口这道桥,她就迎了向前,两手把我抓住,不由分说,乱骂一顿。什么事那样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脚跑了去呢?这首先是给我一个难堪。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躲开她罢。”奚太太也出来了,还是站在屋子门口将手叉着腰。因道:“老兄,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枝枝节节说些不相干的事,倒躲开了正题。奚敬平,你干脆说出来,为什么做那不要脸的事,躲在城里玩女人?吃馆子以后,去看话剧;看完了话剧,就去住旅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打听出来了。让邻居们听听,这是不是你抗战公务员所应当做的事?”她越说越生气,就伸直了一条光膀子,向奚先生指着,而且是直指到他鼻尖上来。奚敬平颇有“高鼻子”之外号,奚太太的手指又长,伸了右手膀和食指,丈八矛似的指到他鼻子尖上。这简直告诉了邻居,这是奚先生特别的标志。站着看热闹的邻居们,谁都不免要由心窝里突发出那个笑声来。当然,这是很不礼貌,所以大家背转身,借了缘故,各自走回家去。邻居都不堪,自然身当其冲的奚先生也是不堪,他一句话也不多说,站起身来就走。他不能向家里走,也不便再向泥地里走,李南泉这边的草屋,却是和奚家的瓦屋走廊可以连接起来的,因之,他就顺着廊子走将过来。
李南泉还没有走进屋子去呢,看到奚先生走来,自不能避开,让到屋子里坐谈一二十分钟。奚先生对于刚才的家务,丝毫不在意中,他还继续着刚才没有谈完的苏德战争预测。可是他家的小孩子,已是前后两个,在门前来往打探过去。李南泉便笑道:“奚兄,你还是回府去,和太太谈谈罢。既是回家来了,太太有什么误会,以赶快解释清楚为妙,现在若不理会,回家去还是要继续商谈的。阴雨天,到了晚上,蚊子都钻到屋子里来了,亮了菜油灯谈话招引着许多虫子,真是讨厌。”他这样一提,他家两个孩子,索性由走廊上进来,各扶着爸爸的一只手扭了身子,连连说着:“回去回去。”奚先生向主人点了个头笑道:“回去是对的,迟早是过关,不如趁早罢。”李南泉只送到屋门口,以避免偷看人家家务的嫌疑。可是不到五分钟工夫,就听到奚太太在那边放声大哭。哭了二十来分钟,又听到她带了哭音在数骂着。那奚敬平先生对于这些声音,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慢慢踱着步子,踱到了走廊的这一头来。这里直柱与窗户台之间,曾拴着一根晾衣服的粗绳子。他手攀着绳子,抬了头向天空的阴云望着,口里哼着皮簧道:“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后宫院有一个吕后娘娘,保镰路过马蓝关。”他在一口气之下,就唱了好几出戏。有时一整句十个字,还没有唱完,他又想到别出戏上去了。可想到他心不在焉。口里所唱的,并没有受着神经的指挥。
李南泉一看,奚先生采取个谈笑挥敌的态度。倒要看奚太太次一行动是怎样。不然是难于收拾的。正是这样想着,奚太太却带着哭音骂了出来。她一面走着路,一面抬了手向奚敬平指着。指一下,人向前走一步。奚敬平始而是装着不知道,直等她挤到了面前,身子一转,缓踱着步子闪过去。在他家的窗户边,还摆着一把竹椅子呢。他又是那个动作,两手牵了西服裤脚管,身子向下一坐。坐时,自然是两只脚向上一挑,同时,他就借了这两个机会把腿架了起来。奚太太看到他这样自然,再看看左右邻居,兀自分散在走廊上向这里望着。她是以一个家庭大学校长的姿态,在这村子里出现的,若是太泼辣了,恐怕也有失身份。因之,她先忍住了三分气,然后将两只手臂在胸前环抱着,半侧了身子,向奚先生看望着,冷笑道:“你不要装聋作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得给我一个了断。”奚先生将放在窗户台上的玻璃杯子拿起来,端着就喝上了两口。手里还兀自端着杯子呢,口里可唱上了《打渔杀家》。“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他唱的声音虽然是不大,可是他在坐唱着,显然对太太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加以理会。奚太太将身子逼近了两步,已是和奚先生身体相接了。先“嘿”了一声然后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答复我?不答复我也不要紧,我自有我的办法。”
吴春圃先生,这时由他屋子里出来了,向李南泉作了个鬼脸,又伸手向奚家的屋子指了一指。李先生也就只点点头微笑着。那边屋子里,正闹着滑稽交响曲。奚太太在骂着女人口臭,腋下有狐骚气,身上有花柳病。奚先生却在唱着京戏老生。由谭鑫培的《卖马》,唱到海派麒麟童的《月下追韩信》。他们家的孩子们,在走廊上吃胡豆过阴天,为了分配不匀,操着纯粹的四川话在办交涉。他们家的用人周妈大声从中劝架道:“这些个娃儿,硬是不懂事咯。大人有些事,就不要割孽嘛。两粒胡豆,算啥子事?”这时,奚先生开口了,他笑道:“要闹就由他们去闹罢。闹得一团糟,这才教邻居们有戏看呢。”这些声音,把在屋子里的李太太也惊动着出来了,问道:“打起来了?”李先生笑道:“不相干,学校里起学潮。”李太太道:“那个学校有学潮?闹到这里来了?”李先生说了句“家庭大学”。在走廊上的邻居们恍然大悟,大家一阵笑。有几个人笑出声来时,立刻觉得不妥。个个将手掩着嘴,就弯着腰钻回屋子去了。李先生撑着伞在屋子里写稿,本来就十分勉强,窗子里的光线就像是黄昏时候似的。现在天窗里的细雨烟子力珏浓,深谷里两边山峰上的湿云,连接到一处,尽量向下沉,已压到了草屋顶上。窗子里的光线,已成了黑夜。看书写字,全不可能。他索性搬出了那木架布面睡椅,仰坐在走廊下睡觉。不知是何缘故,奚家的交响曲突然停止。烦闷的人,在阴沉的空气里,也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