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听了奚太太这种话,倒有些愕然,撑着雨伞在屋子里写字,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因笑道:“惨极了,在家里摆测字摊,奚太太有何见教?”她笑道:“我就是为了你摆测字摊来的。我现在报一个字你测测,好不好?”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在家里操这个副业?”她由窗子栏杆里,伸进一只手来,将他的纸笔拿去,就在纸上写了一个“胜”字,立刻放到桌上,然后隔了窗子,抱了拳头,连拱几拱,笑道:“难为!难为!请你替我测一测,阿好?”她一急,把家乡音急出来了。李南泉看到,心中好气,心想,这位太太有神经病吗?怎么把我说笑话当真事?李太太笑道:“你就给奚太太测一测罢,也许她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朋友们给她解决。”奚太太将头一昂,笑道:“对了,老李知道我的意思。”李南泉回头看看太太,见她眉宇之间,含有一种藐视的微笑,便了解她是什么意思了,因道:“好罢,我就给你测一测罢。不过字不够,你还得写一个字。”奚太太笑道:“反正不要钱,再写就再写一个。”于是又把纸笔拿了过去,在窗外写了个“利”字送了进来。李南泉看了这两个字笑道:“奚太太问什么事?”说着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着。奚太太道:“我和一个人办交涉,问我能不能得着胜利。”李南泉取了一支纸烟在嘴里衔着,回过来找火柴。他和太太打了个照面,太太却向他将眼睛眨了一眨。李南泉想着,这事有点尴尬,多少涉及她的家务吧。
他心里有了这种见解,拿着奚太太写的那张字条看了一看,因道:“哦!这是和一个人斗争的事。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呢?”奚太太笑道:“你怎么问得这样的清楚?”李南泉笑道:“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测字和算命的人也和医生一样,他要问病发药。你若是不告诉我病源,我这方子怎么开法?你要是告诉了我你对手方是何人,我才能够望文生义去推测这个字。”奚太太手扶了窗栏杆,低头沉吟了一下,因道:“告诉你就告诉你罢。对方是男性,但也有女性。不过这女性是个未知数,也许没有。”李南泉点点头笑道:“我这就十分明白了。”说着,把“胜利”两个字,分而写四。乃是“月、禾”和一个类似的“券”字和一个立刀。因笑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三、午前十时。”奚太太点点头笑道:“不错,有点像测字了。”李南泉正了面孔不带一点笑容,望了她道:“月字加廿三加八,是个期字。”说着,就在纸上写了个“期”字。奚太太笑道:“有点像了。不过这个期字和我所问的有什么关系?”李南泉笑道:“你别忙呀!”说着,把“胜”字下的力字改为女字,因笑道:“假如其中是个女子的话,是个‘媵’字了,‘媵’字是伴嫁娘之谓,古来伴嫁娘,都是姊妹们。”说着,在纸上写了个“科”字。因笑道:“这是禾字加十二点。犯了奚太太的尊讳,你不是叫朱科秀吗?显然,这八月二十三的日期,和你关系很深。利字旁边那个立刀,立在你科秀的头边。只照字面上说,是不大吉利的。”奚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立刻一变,红中还带些苍白之色。
但是,她依然强自镇定地微笑道:“这虽然有点意思,还是牵强得很。那个力字,和个立刀,你还没有拼出字来呢!”李南泉笑道:“这已很明白了。你还要详加解释,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再需要找点机会,请问那女方姓什么?你知道吗?”奚太太道:“我也不太十分清楚,姓秦吧?”李南泉道:“叫什么名字呢?”奚太太正待张口要说,忽然一摆头道:“不妥,你还没有把字测完,我的秘密,倒全盘告诉你了。”李南泉正要把“利”字的左半边,变为一个“秦”字,听了这话,就把笔放下来,望了她道:“奚太太,可是你来找我的,这样说了,像是我要刺探你的秘密,不提了,不提了。”说着,拿起桌上的铜笔帽,就要把笔套起来。奚太太摇着两只手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她叫秦致馨。致敬的‘致’,馨香的‘馨’。有时候人家写信给她,省掉那个致字的反文。哦!拼上那个立刀,就是‘到’字了。这测出什么来吗?”李先生笑道:“到字没有什么,不过合上先测的那个期字,那是‘到期’了;馨字中间是个‘未’字。你科秀小姐是有利一半而在头上,或在旁边。这位致馨小姐,可是将利益抱在怀里了。”李太太在旁边觉得他说得太露骨,便笑着扯开来道:“奚太太,你不要信他,他是信口开河,毫无标准的。”奚太太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气色,走进屋子来,摇摇头道:“虽然有些话是很牵强的,那八月二十三到期这句话灌进我的耳朵来,有些让我不好受。还有那胜字里的‘力’字你索性测测看。”
李南泉笑道:“当然这是瞎扯。可是测字这玩意,也是要得自烟士坡里纯。机触得恰当,往往也是言必有中的。”奚太太走到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向那张字条望着,因道:“还有那个力字,你何妨再测一测。”李南泉笑道:“我已有江郎才尽之叹了,你若再要我测下去,得再给我一点材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男方姓甚名谁?”奚太太摇摇头道:“男方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女方是个寡妇,她婆家姓吕。我把这吕字加上去罢。”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我有了个烟士坡里纯了,把这两口子加上去,那就加两口子而和好了。力字禾字,都有了交待了。”奚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字测得不灵,和不了。”说着,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将手托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南泉笑道:“高邻,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了。你是位妇女界的领袖,怎么会相信迷信的事?测起字来,而且这测字先生,找的是我这向来没有开过张的人。”奚太太道:“我并不是迷信,我若迷信,不会真上卦摊上测字吗?我是满腹疑团,无从决断,糊里糊涂,就找这么一个问津的机会。”李南泉笑道:“不是我作邻居的多话,天下不平的事多了,要管也管不了许多。在这个过渡时代,妇女界不平的事是常有的,我知道你和石太太,就常常喜欢出来打抱不平。上次在疲劳轰炸期中,石太太居然为了人家的婚姻问题来往百十公里跑到磁器口去。”奚太太摇着头道:“你全然说的不是那么回事。我自己家里有问题,难道我也不管吗?”
李南泉把话听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站起笑道:“高邻,你今天所说的话,我有些不相信,难道你管束下的奚先生,还有造反的可能吗?”奚太太叫着她丈夫的号道:“敬平这个人,有三分贱相,一直是需要我管束着。他在我身边,我可以管理得他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规规矩矩,从事他的工作。不过他要离开了我的话,只能一两个月。日子久了,他就要作怪。每遇到这种事,我就得打起精神,从头教训他一番。这次,恐怕又是犯了老毛病。”李南泉笑道:“什么老毛病?”奚太太瞅了他一眼,脸上不免带了三分笑容,向他一撅嘴笑道:“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离开太太就要作怪。”说着,摇摇头。正在这时,有个尖锐的声音,在隔溪的山路上叫着奚太太。那正是她的好友,石正山夫人。她穿了件浅蓝色竹布长衫,光着两只手臂,分别拿了秤和竹篮子。奚太太迎出来问道:“老石,你又忙着什么家政。亲自出马?”她站着向这里遥望着,将小秤夹在腋下,抬着手向她抬了两抬,因道:“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奚太太道:“唉!还不是那件事,你到我家里去谈谈罢。”说着,隔了山溪向石太太招手,踢踏着那双拖鞋,向家里走了去。李南泉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然后低声笑道:“这位仁兄家里,出了什么新的罗曼斯吗?”李太太笑道:“什么罗曼斯,不就是她说的那一套吗?我们太太群里,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了。她先生现时和一个女职员在重庆同居。她吹什么,还管理先生不许吸纸烟呢!”
李南泉看看太太的脸色,觉得还不会见怪,因笑道:“站在女人的立场,你该同情她才对,怎么你也说她?”李太太道:“谁让她老在人前夸下海口?我们总没有自称家庭大学校长。”李南泉向窗子外一努嘴道:“来了,瞧热闹的罢。”李太太看时,正是奚太太的“对方”奚敬平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灰色哔叽西服,巴拿马草帽,宽宽的边,将大半截脑袋盖着,手提了一支朱漆手杖。一步一搠,慢慢在山麓路上走着。看他每个步子踏下去,好像是落得都很沉重。他的家,和这边的屋子是并排的,由山路上下来,都要经过涸溪上一道木桥。奚先生走到溪岸的坡子上,将手撑着手杖,另一只手,托了一下他高鼻子上的眼镜,似乎是有点凝神的样子。他们家庭大学的学生,已经看到了,喊着一声“爸爸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木桥是梯子形架着木板的,老远就听到噼噼啪啪一阵响。李先生在那边草房子窗下,以为是打起架来了,也追向走廊上来看。这时,天上的细雨烟子轻淡得多了。山峰上的湿云却不肯轻淡,依然很浓厚,向草木上压迫着。只要在屋檐以外,空气里面,就全是水分。那位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阴天,依然静静地站在木桥头上,那些孩子直拥挤到他面前,他却是很从容地道:“仔细一点走,滑得很,不要摔下去了。”一个最小的男孩子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带了吃的回来了没有?我们老早就等着你呢。”
奚太太应着这声音,由屋子里走出来,她大声道:“你还有心管着孩子摔倒吗?孩子们摔死了,你就更是高兴,你没有了累赘,那就更好去找女人玩了。现在国家危急到这种样子,你们当公务员的人,正应当卧薪尝胆,刻苦自励,怎么刚是疲劳轰炸过去两天,你就丢了妻室儿女,在外面玩女人,无论是在私在公,你……”奚先生看看旁边走廊上,站了好几位邻居,这就把手杖举起来,指点了她道:“我还没有进门,你就说上这样一大套。你要知道,我不是一里、两里路回来的,我是经过二十公里的长途汽车才回来的。”奚太太道:“你走了二十公里?你走了二百公里也应该。这是你的家,你不当回来吗?若依着我的兴致,我当追到重庆质问你。我在家门口说你这就十分谦让了。”奚敬平虽然向来受着太太的管束,但在朋友面前,他这个面子是要绷着的。他想继续吵下去,恐怕太太会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站着呆了一呆,将身子扭过去,将手杖点着石头坡子,又向原来的路上走回去。奚太太叫道:“奚敬平,你走,你飞也飞不了!”说着,自己就追了上来,她原是穿着拖鞋的,为了走路便利,脱下了拖鞋,光着两只白脚,径直向前追着。奚先生看到许多邻居都各在自己家里向外望着,他还不肯失落了这官体,依然是缓步而行。奚太太只是一段五十米的竞赛,就超过了奚先生,双手一横,拦着去路。
奚敬平对于这个作风,似乎不可忍受。他取下了头上那顶战前的宝藏巴拿马草帽,拿在胸前,当扇子摇着。但他还不肯高声,皱了眉道:“你这不是笑话吗?”奚夫人两手叉了腰,挡住了去路,偏了头道:“不许走,我要和你开谈判。要走也可以,我们一路到重庆去。”奚先生不说话了,只将帽子在胸前摇着,石太太在走廊下高抬着手,连招了几下,笑道:“奚先生回来罢,我还在这里等着呢。你回来了,太太少不得和你做顿很好的午饭,你怎么不回来?回来,回来!”她说着,手只管乱招。奚敬平道:“石太太我不是不回来嘛!我不回来,冒着阴雨天坐长途汽车干什么呢?我去找正山兄谈谈罢。”石太太乱摇着手道:“你可别找他。你找他,那是问道于盲了。有什么事,你和我商量罢。”说着,就径直走出来,直奔到一处。奚敬平笑道:“石太太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她笑道:“我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掐指一算,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着,一把就把他手上的草帽夺了过去。那还不算,又扯着他的西服笑道:“穿这样漂亮的衣服,站在烂泥里面,你看,也不相称吧?回去罢,有什么话,家里说。”奚敬平看看自己太太光着两只白脚,站在水泥糊刷着的石坡上,身上一件薄绸的旧长衣,腋下倒有两个纽袢没扣,披了一把头发在肩上,实在不成样子。便道:“好罢,我们回去说罢。反正……”说着,他摇了几摇头,向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