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如虎叮嘱了一番,将借来的汽车送回了林小峰家里,然后到侦查处,见了林小峰,把自己接着韩学仁电话,即刻冒充汽车夫,开了车子到燕台别墅去,以及鲁俊仙上车站接四太太勾留半日经过的情形,说了一个痛快。林小峰勾着右手的食指,将那上嘴唇的小胡子,抹了一抹,笑道:“这小子实在占尽了便宜,应该让他吃一点儿苦才好!你去休息休息,只派两个人在首善舞台门口等着就行了,我这就去报告黎秘书。”当时任如虎退下去,林小峰坐了汽车,就向黎仁凤家里来。这个时候正是晚上九点钟,黎宅的客,正开始拥挤着来。听差一进来报告,说是林处长来了,黎仁凤心里就有数了,就在自己烧鸦片的屋里,将林小峰请来,黎仁凤一见,拉了他一下衣服,就请在一张沙发短榻上坐下,问道:“怎么样?查得有点头绪了?”林小峰道:“这是我手下几个密探,他们实在卖力,特委派四个人到天津去打听,这一打听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那四太太要到北平来,他们四个人就留两个在天津,两个跟了北平来,到了北平,他们一个老跟着,一个打电话报告,敝处又派十个人去帮着他们侦探,总算我们的耳目周到,那鲁俊仙干的事我们一件也不曾漏了。”于是将任如虎所报告的,对黎仁凤详详细细地一说,接上又道:“这种东西,败坏风俗,罪该万死,一定要重办一下,以儆效尤。”黎仁凤手里正拿着半截雪茄,两个指头夹了,放在嘴里,只是使劲地抽,听林小峰的报告,一直等他说完了,将那半截烟头,使劲向脚边痰盂子里一摔,冷笑一声道:“一个唱戏的,是给我们开心的人,他倒这样占尽便宜,那还有王法吗?这种东西,是要重办,我亲自到天津去报告。”说时,站将起来,背了两只手,只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林小峰一想,你这人真是吃飞醋,别人的姨太太做坏事,与你什么相干?要这样不服。因道:“黎秘书去报告一下也好。在电话里报告,总怕走漏消息。逃走人倒不要紧,就怕孙石帅要格外生气。”黎仁凤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因为当日没有事,暂且按耐一宿,告诉林小峰,多多派人将鲁俊仙监视了,次日一早,就到天津去了。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下午就回到了北平。回寓之后,打电话把林小峰请来。林小峰道:“黎秘书回来得这样快,有什么急事吗?”黎秘书将舌头一伸,肩膀一缩,摆了一摆头道:“厉害!真厉害!老头儿叫我赶快回来告诉你,别让鲁俊仙跑了。我一出他的私宅门,就遇到人抬了一口棺材来,你想这还用说吗?你好好地办吧,别跑了人。你想老头子心里这样不痛快,把事不弄妥,我们是吃不住的。”正说到这里,陆军警备司令部来了电话,问侦察处处长在这里没有?林小峰一听司令部打来电话找,脸上便加上一层沉着的色气。黎仁凤道:“大概就为的是这件事,林处长自己去接电话吧。”林小峰接了电话,匆匆地回来,对黎仁凤一点头道:“自然是那件事,我就去见邱司令。恐怕今天晚上就要办。”说毕,他告辞出门,坐汽车一直到警备司令部。
这邱司令,正是林小峰顶头上司,而且林小峰是邱一手提拔的,有什么收入的案件,向例是合作,四六分账,所以邱司令叫林小峰非常灵便,随传随到,而随到也就随见。林小峰一直走到邱司令的办公室外面,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一个给他打帘子,一个给他通禀。林小峰走进去,只见邱司令对着屋子的犄角,牵了一根纵线,背着两手一步一步走去,他正穿了武装,脚下那双大马靴,走得地板扑冬扑冬响。一回头看见林小峰将手向桌上一指道:“你瞧这一封电报。”林小峰将桌上一张电报底,还没有誉清,拿起一看上面是:
万急,北平邱警备司今鉴:津密,据探报,伶人鲁俊仙乔二楞,假借戏曲,宣传赤化,首善之区,岂许鲁乔如此猖獗。该逆罪大恶极,万难原宥。着即迅派军警,立刻密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切要切要。石。
邱司令道:“你瞧见没有。办两个戏子,那很不算什么,可是要说他们宣传赤化,这话未免说不过去。”林小峰道:“那倒没有什么,说他们宣传赤化,就算他们宣传赤化,反正他们也不能承认,就是不承认就不能办他们吗?”邱司令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若把两个戏子这样办了,外面知道,一定说我们没有眼睛。”林小峰笑道:“其实,这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办两个戏子,人家总会疑这里有什么缘故,不过我们这样说,好遮遮面子罢了。”邱司令道:“事至于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去办吧,不是他唱《飞龙传》,鲁俊仙取赵匡胤,赵匡胤不是红脸吗?我们就说鲁俊仙煽惑人心,唱这种并没有根据的红脸戏,决计容留不得,这样一来,就可以宣布罪状,把他毙了。”邱司令点了头说道:“你去吧,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来办他。”
林小峰拿人是个绝顶内行,得了邱司令这样的命令,退出司令部,马上回侦察处调齐四五十名便衣侦探,分布首善舞台前后,同时警备司令部也调了二百名全部武装的兵士,把守舞台前后,门里外消息一点不漏。戏快完了,林小峰带着四名便衣队,由旁边夹道里闯到后台,后台门外原先站有两名警察,林小峰一来,早有一警察向里一指道:“那就是鲁俊仙。”林小峰一看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上通红的胭脂,还未曾洗掉,两道眉毛,刷胶似的深着黑墨直插入额角,上身穿了一件短小褂,下面却是大红绸裤,戏装只卸了一半,他口里衔着烟卷,坐在戏箱盖上,抬起一只脚来,一个跟包的就蹲在地下给他脱脚上的高底靴子。他见警察喊着他的名字,向面前一指,接上闯进四五个人来,以为看戏的人挤到后台来看戏子,这也是常事,虽然那样子很不恭敬,无奈他是一个警察,不便和他计较什么,且自由他。望了一望,又抬起那一只脚让跟包的再去脱,两只靴子齐脱了,换了鞋子,正要换衣服时,警察带领侦探向前一拥说道:“林处长来了,带你到司令部有话说。”鲁俊仙恍然大悟,一颗心都吓碎了,便道:“啊啊啊!啊啊啊!”早有一个侦探照着捉人的老规矩,实行见人面的那两掌,伸出右手,向鲁俊仙左腮打了一嘴巴。鲁俊仙不曾防备,打得火星乱迸,头向右一偏,侦探更不放松,伸开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将他的头打得偏过来。据侦探们说,这并不是和罪犯有什么仇,不过一个师傅传下来,必得有这两下的,打得犯人昏天地黑,消除他的火气,然后可以随意指挥。鲁俊仙吃了这两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及至清醒过来时,只见一群警察和灰衣人,在布景堆里,横拖倒拽将乔二楞扯出,乔二楞苦笑着只对许多人作揖说道:“各位老爷,我没做什么事,请别带我去,若真是有话问我,我是随传随到,因为我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宪兵走上前,向他大腿上,不分轻重,就踢了两脚。口里骂道:“废话!还不跟我走。”说毕,几个人拖了乔二楞就走。鲁俊仙心里,就像开水煮了一样,非常的难过。后面两个便衣侦查队,在他脊梁上扑冬扑冬,又敲了几下。鲁俊仙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糊里糊涂,就被许多人簇拥出了首善舞台。
舞台门口停了一辆敞篷的装货汽车,鲁俊仙被人拥上车,“呜”的一声,开向警备司令部去。首善舞台的后台经理魏忠常,先是在前台账房里说话,听到后台一阵乱,还以为是同事的起哄,后来听到人说,军警在后台捉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浑身抖将起来。手上拿了一只茶杯,就嘴唇喝茶,牙齿碰了茶杯,叮噹叮噹直响。前台经理韩玉冰道:“魏先生,究竟闹的什么事,你到后台瞧瞧去吧。”魏忠常望着他道:“没有我的事吗!我……我……我不去吧!”韩玉冰道:“你也太怕事了,只要你没有犯法,有谁拿你呢!”魏忠常道:“劳驾,你陪我同去走一趟,怎么样?”韩玉冰道:“这是后台的事,和我没有什么相干,我不去。”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推诿了一阵。后来军警全走了,后台派人,倒去找经理。魏忠常道:“没有事了吗!你们早不来告诉我,让我知道,也好有个办法。现在倒是无可为力了,你再来找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气得只是跳脚。带说带骂,走到后台,许多戏子,都在这里,只是不见了鲁俊仙和乔二楞。后台同事议论纷纷,都说他这两人一去,至少也要送到教养局去关周年半载,大家都替他叹一口气。
这魏忠常也在燕台别墅开了一间房间,当天晚上,无精打采地回去睡了。还没有到九点钟,茶房扑咚扑咚,捶得直响,说道:“魏先生起来吧!听说鲁老板、乔老板,都押上天桥去了,您还不跟着去瞧瞧。”魏忠常听说,一翻身,由床上滚到床下,趴在地下满地板找鞋子。茶房道:“魏先生醒了没有!鲁老板这儿也没有亲戚,你得去替他办后事呀!”魏忠常踏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披了长衣,将房门打开,说道:“这件事,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怎样办得这重?我一只鞋在床底下丢了找不着,你给我找找。”茶房笑道:“您手上不是拿着一只。”魏忠常正拿着鞋向床底下指,被他一提,醒了过来,把鞋子顺手交给茶房道:“你听见谁说的?”茶房接了鞋道:“您不要这鞋了吗?”魏忠常越闹越愣,说道:“我吓迷糊了,你给我打听打听吧。”这才接过鞋子来穿上。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沙发上软瘫了。后来还是大家劝他,上天桥刑场去看看究竟怎样。魏忠常一个人不敢去,有七八个同事的陪着他,这才一道前去。
到了天桥刑场,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先农坛墙上贴了一张新布告,有四五个人在那里看,平地上两滩血迹,流在地上,变作紫黑色。旁边滴滴点点还有许多,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那地方被正午的阳光蒸晒,兀自有一股腥味。周围一望,可是并不见尸首。后来走上前去看布告,才发现土洼子里,放着两条一尺来宽,两具白木小棺材。恰好旁边有一个巡警过来,看见他们的来人,有的在脑门顶上短头发,剃成半边月亮形,料得他们是戏子,将脚上的皮鞋,踢了棺材两下说道:“这里面就是你们同行鲁俊仙,你们是来收尸的吗?”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鲁俊仙死了,同事一场,少不得心里也有一阵难过。于是回到燕台别墅去,凑了一些钱,托了人重新将鲁乔二人收殓。他们这个班子,出了这样的事,所有的戏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戏,班子就无形散了。
这魏忠常是个北平人,和上海来的这班戏子不同,不能走开的,若是有了嫌疑,这一辈子,就不用吃饭了。因此想起他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杨名叫朗轩,常常给各报馆送些戏剧消息,凡是戏馆子里的名角和前后台要人,他都认识,有时钱不方便,少不得借个三块五块的。前几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请了一个安,伸手向他借两块钱,那时正忙,点一个头说再说吧。当时就没有借钱给他。第二日好几家报上登出一段新闻来,说首善舞台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过上座一二百人。魏忠常就知道是杨朗轩干的。当时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戏码子软硬,你在报上说这些谣言,那是不相干的,也没有理他。可是出了这件事之后,报上戏剧栏里接连登了两次本人的事。报上登着说,魏忠常是个拆白党头儿,和鲁俊仙来往密切。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这个日子,连鲁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认,现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谣言,这可不是玩儿的。他知道杨朗轩每日下午,总在天乐园池子后排待着的,就假装着到天乐园去听戏。一走进池子,就看见那没有生意的椅子上,杨朗轩捧着一壶茶,用手撑住茶壶盖,呆看着池子里听戏的人。魏忠常走过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杨朗轩一抬头,见是他,便站起来,喊道:“魏六爷,这儿坐,喝一碗吧!新沏的顶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魏忠常笑道:“哦!杨爷,咱们久不见啦。”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头轻轻地对他笑着说道:“怎么一档子事?杨爷,你和我干上了。我是事情太忙,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谅点儿。大家都是干这个的,彼此总有帮忙的日子。”杨朗轩将他的手一捉,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您不是瞧见报了吗?我早就跳脚,这事怎么办,朋友们一定会说是我诚心开玩笑。其实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请您向报馆去一个电话,您就明白了。”魏忠常道:“我没有什么不信。不过论到报馆里,还是你的人眼熟,诸事都要请杨爷帮忙。”说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只皮页来,在里面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轻轻向杨朗轩手里一塞。笑道:“不成敬意,请你买一包茶叶喝。”杨朗轩拿着钞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页里塞。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页揣上身去了。杨朗轩笑道:“魏六爷,你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来这一套。”魏忠笑道:“上次对我提到挪两块钱,刚好是身上不大方便。回头我在账房里拿了钱,就找不着你的人。今天我遇见你了,我不能失那个信用。话我可说明,咱们自己人,帮忙的时候帮忙,请客的时候请客。我这正是上次的事,可与刚才问你的话不相干,你别多心。”杨朗轩道:“这样说,我倒只好收下了。”于是将钱向身上一揣,然后腾出手来,将手绢取出来,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魏忠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