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卖烟卷的从这儿过来,杨朗轩招了招手,将卖烟卷的叫来。卖烟卷伸了烟托盘过来,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台。杨朗轩知道在戏园子里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里去掏钱。笑道:“没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我为些零钱,我放在这口袋里,一刻儿就找不着。”说时手伸到衣服面里,满处乱掏。魏忠常在这时,早掏了三毛票扔在烟卷托盘里了,接着拆开烟卷给杨朗轩。他不掏腰了,接了烟,笑着说了一声你瞧。魏忠常笑道:“咱们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气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以后有要兄弟为力的时候,我决不推辞。”杨朗轩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给您的回信,您听着吧。”魏忠常知道钱花过去了,杨朗轩是一定会办的,说了几句话,放心而去。
这里杨朗轩真不敢怠慢,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众报馆去运动。这家报馆是一家大书局改造的,规模倒算粗备。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正是一切事完毕之际,杨朗轩走进民众报社,因为是常来的人,不用先到门房通知,一直就向里走,走到编辑部,只见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自己也觉自己性子太急,故意来扑这个空,于是缩转身躯就要走。回头只见那大院里假山石下,有一个西装少年,两只手插裤岔兜里,在太阳地里面踱来踱去,好像是取暖。杨朗轩认得,那是这里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廓上,笑着叫了一声柳先生。那柳春波一回头,笑道:“今天的稿子送得这样早,有什么特别新鲜消息吗?”杨朗轩走下台阶,也到院子里站着,说道:“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这儿胡先生漫谈几句话。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给您介绍两位女戏子吗?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柳春波笑道:“他要到我们报馆里来或者可以。我若跟着你去,唱戏的还以为我是去敲小竹杆的,那不大好。”杨朗轩笑道:“你骂苦了我了,您这话,岂不是我到他们家里去,都是要子儿去了。”柳春波笑道:“你和他们是熟人,随便去谈谈,不要紧。我们这干报馆的,无缘无故,往女戏子家里跑,人家决不能说是安着好心眼儿,你说是不是?”杨朗轩对着柳春波浑身上下一望,笑道:“像你这个样儿,他们欢迎的了不得,还能说不安着好心眼儿吗?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柳春波道:“过一天再说吧。”杨朗轩笑着嘿嘿了两声,然后说道:“柳先生,你没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请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认识不认识?”柳春波道:“那马社长是我的老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问他做什么?”杨朗轩道:“我有一条稿子,想托他那里给登一登。不知行不行?”柳春波笑道:“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于给你去发通信稿。”杨朗轩道:“我的话,您没有明白。我是说这回枪毙鲁俊仙的这件事,人家真冤。这里面有许多玩意儿,外面不知道的。”说到这里,一伸手将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知道内容说不得的,咱们可不说那个,只说首善舞台这班唱戏的都是好人,并不是拆白,他们现在没有闹儿了,穷得如何如何,把这事发一发稿,一来给人家洗洗冤枉,二来可也是一条新鲜消息,瞧报的都愿意瞧。您不是很赞成那个王玉铃吗?只要您把这件事办到,我准保她到报馆里来瞧您,往后,您爱怎么样和她交朋友都成。”柳春波明知他这话是瞎说,不过自己听了几回王玉铃的戏,着实有点中魔,现在杨朗轩说是她能到报馆来回拜,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笑道:“你准能办到吗?”杨朗轩道:“准可以办到。要是办不到,您以后见着我,别说我姓杨。你看成不成?”柳春波见他话说得这样硬,料得不差什么,便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给你去运动运动。不过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个险。”杨朗轩笑道:“这就成,我还能说非办不可吗?就是这样说,您事忙我别这儿打搅您,请您先和那边通信社的编辑先生提一声儿,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说毕,告辞而去。
这自由通信社社长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出来进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这时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访马尚廉。这儿是东西两院,东院子靠了大门,那里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马社长的家眷。这份家眷,是在北平娶的,可是一件极大的秘密,不是极好的朋友,马先生不让人看到他的太太。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随便见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缺陷,不过年龄不齐罢了。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后站在西院的月亮门下,先停了一旁,只听到上房里面,莺莺燕燕,一片笑语之声。有两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纱,在外面可以看到几件鲜艳的衣服,闪了过来,又闪了过去。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进去,便咳嗽两声问道:“尚廉在家吗?”那马尚廉在屋子里听见熟人说话的声音,隔着窗户,掀起一面窗纱,向外一看,便连连答应道:“请进来吧,没有外人。”柳春波听他这样说,便走进屋来,对里面看看。只见一个穿紫色丝绒袄子的女郎,坐在沙发椅上,先站起来点点头微笑。柳春波先是一楞,说不出是谁。她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我是老五。”柳春波恍然大悟,这是莲花院的桃枝。便笑道:“哦!是你在这儿,久违了。”用眼看去,见和她同在一处的,大大小小,还有一二个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们见有生人来,并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将柳春波盯住。那马尚廉穿了一件蓝缎驼绒袍子,倒有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踏着一双软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过来,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不得了,我这几天胃病大发,二十多岁的人成了一个老头了。你怎样有工夫来?”柳春波道:“无聊得很,找你来谈谈。”马尚廉道:“我也是无聊,找了她们打扑克,你也加入,好不好。”说时将手横着,对四个女郎一挥,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柳春波还未曾说话,马尚廉夫人却一掀门帘出来,尖尖的脸儿,敷着一层厚粉,额上虽然横列着七八条皱纹,都给粉遮掩得模糊了。耳朵上垂着长长的两片翡翠的秋叶片儿,走起路来那秋叶儿只在肩膀上拖来拖去。她一出来,那几个女郎,立刻站起来,放轻声音,齐齐地叫一声妈。为什么四个姑娘都叫她做妈哩?都有关系吗?再看那马太太时,真个有些像母亲,大模大样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们不是要打扑克吗?”桃枝先笑着向马尚廉道:“爷来了客。”柳春波听了这话,不由得身上肉麻了一阵,心里想着,只听见女戏子拜老斗做干爷,没有听见说姑娘拜嫖客做干爷的,老马真是胡闹,怎么夫妻双双地认姑娘做干女呢?马尚廉倒不觉得怎样,便笑道,老度你也来一个。马太太露齿一笑,嘴角上皱出几条极深的粉痕笑道:“我不来,反正输赢都是我的钱。”马尚廉道:“今天有客在这里,规规矩矩。”马太太道:“我还出去有事,你和阿囡她们来吧。”说时和柳春波点了点头,竟自走了。柳春波一想,听这种口音,简直又不是干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