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恨水经典作品系列:满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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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岸金鼓喧龙舟竞渡 四城灯火熄风鹤疑兵(1)

火轮也似的太阳,高悬在半空中,一点云彩没有。一道济河的两岸,密密排着高大的杨柳,柳树上的蝉声,喳喳乱响,直响入半天去,仿佛这高树上的小虫,也热得有些不耐烦了。然而小虫虽是这样怕热,两岸上的红男绿女却是挨肩叠背,编着人篱笆一般对向着河里。柳树荫里,横七竖八歇着凉粉担子、水果挑儿,以及各种卖零食的摊子,纷纷攘攘,夹着一片男女老少嬉笑之声。有些无事的少年,身上穿了绸长衫,手里摇着白纸扇,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在人丛里乱钻,分外显着忙乱。至于河里头呢,恰是没有多大的风浪,水面上滚着鱼鳞纹,在毒烈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白光向东推轮而去。有些无篷帆的小船,如浮野鸭子一般在水里飘荡着,只是浮来浮去,分明在等着什么。就在这时,东岸柳树下人声大哗,只听到说是“来了来了!”,一言未了,柳树湾里先冒出三道青烟,直冲出柳树梢上去,接着咚咚咚三声高脚炮响,就在这炮响之间,咚咚锵锵一阵锣鼓齐鸣,由柳树湾里摇出五只红色龙船来。这龙船约有五六丈长,舱面上敞着并无遮盖,只一路插着上十面尖角旗子,船头上按着一个龙头,那龙须直拖到水里去。船艄一条龙尾高翘起来,有丈来高,尾上垂着两根绳,挂着一个人在水面上打秋千。船舷上齐齐摆摆坐着两排赤臂汉子,各人身上横斜系着一条红布,手里拿了一条短桨,并起并落地划上河中心。东岸上的人,沸水似的喝着彩,劈劈啪啪放着许多爆竹,船上划桨的人都把桨直伸起来摇撼着,表示答谢岸上人的欢迎。在东岸这样群众欢呼的时候,西岸的人倒反是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过了片刻,西岸一道河汉子口里也是三声大炮,一片金鼓,接着划出五只龙船来。这船上的龙鳞画的是青色,划船的人也都在身上横扎着青彩。当他们划出了河汉,西岸上的观众如潮涌一般,分着南北两路一齐奔向汉口来迎接。游人里面,许多带了“平地一声雷”大爆竹的,点了引线向空中乱抛,表示他们那种欢迎的诚意。小孩子们直挤到水边,向着青龙船高提着嗓子拼命地叫好。两岸游人对于青红龙船各叫各边好的时候,十只龙船已是划到河心,互相参差着,约莫算是一排。这两边的游人,也是向着河心鼓噪个不歇,龙船上的锣鼓都停止了,静听着岸上的人去欢迎。直待这一阵欢迎的风潮过去了,两色龙船中较大的一只,都略略向前在船头上向天空放了三声高脚铳。铳声一响,两岸的人声,都沉寂下去了,几万只眼睛都也像放电光似的一齐看着那十只龙船。那两只一红一青的大龙船,同时打起锣鼓来。那八只小些的,就掉转船头,各向两岸微微地移拢。只有那两只大的依然在河中心停着,还不住地敲着锣鼓。上流正来了两阵风,将船上插的旗子刮得呱呱作响。只看那旗子梢像金鱼尾一样的摇摆起来,好像代表这两只船上的人摩拳擦掌似的,越觉得大家有兴致了。只在这时间,从中一声炮响,两只船头上的划手都各各拿着短桨,半提在水面。炮响二下,木桨一齐划动。两边船上的锣声停止,只有船头上一面鼓卜咚卜咚响着,鼓动着划手努力。两条龙船就如两只水面大梭子,分开两条水浪,飞奔向前。两面岸上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也就追着呐喊起来。这两只龙船只划了二里路的河面,便掉船头划回,依然划到先时一同出发之所。因为在那里,河里抛下铁练,河面系着一个桌面大的浮漂,可以作记号的。当两只船快要到浮标附近的时候,两旁岸上各钻出一队短服少年敲着十几面锣,打着十几面鼓,各人口里拼命喊着:“向前呀!向前呀!”这两队少年不出来则已,一出来之后,这两岸的游人如醉如狂,立刻乱喊乱跳,声音震动到几里路以外去。这形势就紧张了。

原来这个地方是湖东省一个旧府城,现在是个大县。叫做安东县。县城外二里路远的地方有道大河,名曰济河。却是直通邻省。船舶往来交通便利之一区。河的对岸,归永康县管辖,名叫南强洲,也有四五百户人家。每到端午节的时候,南强洲的人和安乐县的人,总要比赛龙船一次,互有腾负。输了的,当然平不了这口气,非报仇不可。赢了的,也不肯就泄这口气,预备继续的胜利。因之每年济河里赛龙船,不是娱乐,乃是安乐永康两县争虚荣的关键。其间有几次赛船之后,输的丢了船上的木桨,拿了兵器找赢的拼命,闹成流血的惨剧。官厅为弭患起见。把赛船之事下令禁止了。禁过三年之后,南强洲人民和安乐县人民的感情恢复了,两方就推出人来商议:“赛船原来是一种乐事,不必禁止,只因为我们自己闹意见,把事情弄糟了。现在我们可以呈文地方长官,具结不闹事,把这赛船的事弛禁。”这话一说,双方同意,就由绅士出名,呈文到官厅。官厅因为有体面绅士具结,不能过拂民意,也就把赛龙船的事恢复了。

这一天正是恢复赛船的第一个端午,两岸上的人对这赛船就加倍地增着兴趣,大乐起来。这安乐县城里省立第十中学的学生,曾仿着踢球组织啦啦队的办法,他们组织了一个助威团。这团早已成立,预备临岸助威。可是南强洲有一个南强中学,学生们不甘落后,也组织了一个协进队。两岸的老年人都担着忧,怕又会闯祸,各劝各方不要出阵,学生们也就答应了。不料到了端午这天,龙船快要比赛了,学生们血气方刚,让紧张的空气一喧染,老人们所劝的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大家像一阵风一般,一齐带了锣鼓到河沿上来助威呐喊。这些学生队一出来,不但划龙船的人精神焕发,就是两岸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起劲的,大家都跟着助威的锣鼓声,昂着头,眼望着自己一方的龙船,只管喊叫。那两只龙船在河面上两个来回,红龙渐渐上前,青龙渐渐落后。到了第三个来回,红龙比青龙上前十几丈路,就夺了头彩了。

这红龙是安乐县城里人划的,那东岸看热闹的上万人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彩声直震入半天云里去。第十中学的助威团格外起劲,便驾着三只小船,迎上龙船去慰劳。这助威团里的队长,是中学四年级生曾仲实。他年岁刚到十八,一股子高兴,穿了一身红格子运动衣,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头上,在日光里招展着向得了锦标的龙舟而去。这一种得意自然是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了。西岸上南强中学的学生看见,大家便商议着说:“这回赛龙船,两岸原是约好了的,大家只作为一种娱乐,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现在看第十中学的情形,简直是丢我们西岸人的面子,我们就能干休吗?十条船我们还只比赛过两条大的,我们可以去对划船的朋友说,拚命也要争回一点面子来。”大家商议了一阵,一面派人划船去通知龙船的人,叫他们努力;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学,多数的加入协进队来助威。万一就是再输了,也要靠着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学不许耀武扬威。他们商议了,通知以后过了片刻,南强洲的四只青龙船划到河心,向红龙船取严阵以待之势。他们这里比船的规矩,分单赛、同赛两种,单赛是一方一只,其余不赛的船掉头离开一箭之路。现在青龙船齐齐地摆在河心,安乐县的红龙船知道他们要总比一下,也就开了四条船来齐齐地并列。各船上都是人声喧哗,隔着水面和岸上的人声相应答。这其间东岸一声炮响,西岸也相应一声,两声号炮过去,一切的人声都停止了,八只龙船头上八面大旗临风一展,所有船上的人齐齐呐了一声喊,只见那一二百条木桨,拨开八条浪花,将船直冲了过去。这其间,四条青龙船还是因为第一次比赛失败的关系,大家拚命地向前划了去。船上的进行鼓一片咚咚之声,催着船向前进。一道赛线未曾划完,四条青龙船已有三条上了前,其余的一条,也只在一条红船之后。南强洲的学生协进队十分得意,摇了旗子沿着岸呐喊助威。东岸第十中学的助威队,隔水看到大为不服,也沿着岸大叫。他们的队长曾仲实格外性急,约了七八个同学跳到水边,见泥滩边正弯下一只渔船,不容分说大家向渔船上一跳,拿了篙桨将船划上河心,在龙船后面追着大喊前进。看看第二个来回,县城的红龙有一只追上了洲上的青龙三条,只有一条青龙还在红龙的前面,只要再把这一只青龙追上,红龙又得了个二彩,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了。但是那条青龙划船的人都十分努力,看是不容易追上的。曾仲实却私下对他的队员说:“若是三周还追不上,我们就可以到路线上去打搅,大家比不成!诸位肯不肯牺牲一下?”大家便问要怎样牺牲的法子。曾仲实道:“若是转回来,那条青龙还在前面,我们就把这小船故意开了过去,挡了它的去路。它若要让我们时,我们的红龙就过去了;他若不让时,我们这只船就拚了让他一撞,大家都要落水。我们虽都会泅水,但是在河中间比不得在河边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那是与性命有关的。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少年人都要的是个面子,哪个肯说不敢?都一致地说敢。于是把这只渔船缓缓划上河心,依计而行。看看最先两只龙船靠了河东又划回来,这便是最后的决赛了,那青龙却依然在前面。曾仲实将脚一顿,手上拿着桨,就要划船向前将龙船的去路拦断。

正在这时,猛然一抬头只见东岸上热闹的人,如败风吹落叶一般,纷纷散去,有些男子汉或者牵了妇女,或者牵了小孩子,慌慌张张丢开河岸,都向进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划龙船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不觉泄了气,都手拿了桨划动不得,一齐向岸上呆望着。曾仲实也就向岸上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熟人,好打听。只见柳树下钻出一个人来,一直走到水边,向这里招着手叫道:“岸上的人都跑光了,你们还不赶快上岸来吗?”曾仲实遥遥认出是他同学魏子高,便问道:“究竟怎么了?你说给我听听。是不是警察出来干涉?”魏子高道:“你不必多问了,快些回来就是了。我来不及……”他说到这里,回头一望,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曾仲实一想,这决不光是警察禁划龙船而已,恐怕还有其他问题在内,应当上岸一看。于是搅乱敌阵的计划不必实行了,赶紧将船划靠拢岸,船缆也来不及系,大家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