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啦”。这一声喊,让陈夫人松了口气,放下工具站起身时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旁边陈玄理急忙扶住了她,把她背放到了掖庭湖边一处柳树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照在陈夫人的脸上,显得更加疲惫不堪。
这陈玄理看到夫人如此,自是十分焦急,好几次要夫人休息一下,但她始终不肯,现在看她累倒的样子,陈玄理鼻子一酸,眼睛里瞬间模糊一片。
干活的地方在掖庭宫前院,领饭的地方在后院,陈玄理绕过大殿,就看到一个太监站在桌子后面,旁边坐着面无表情的高公公。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盛菜的大盆,一个装满米饭的饭桶和一箩筐碗。每个人都自动排好了队,先从筐里领个碗,然后盛饭,盛菜。陈玄理排在最后,眼巴巴地看着盆里的菜和米饭一点点地减少。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陈玄理朝领碗的筐一瞧,没了。
“我还没有碗。”陈玄理望着高公公说道。
“哟,真是的,你看我这记性,你新来的,倒忘了告诉厨房给你备了,要不你自己想想办法吧。”说完,这高公公扯着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的颧骨比平时高了不少。
陈玄理强压着怒火,自知这高公公是摆明了在欺负人,他微微一笑:“既然高公公记性不好,不知明日早晨集合的时候还是否记得老朽,看来老朽还得多多在公公面前露露脸了。”说完,陈玄理将表衣掀开,露出内里的白色衣角,伸手撕了下来:“放到这里吧。”打饭的太监迟疑了一下,将桶内的饭倒到了白布上。
高公公看了看笑道:“我们都是按碗给饭的,你这么大一块布盛了那么多,可是全得都吃了,吃不了晚上是不给饭的。”
陈玄理咬了咬牙关,揣着饭回到了前院去找陈夫人。
刚进前院,就听见陈夫人的尖声呼叫:“放开,放开,你们这些可恶之徒。”陈玄理一听,快步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只见原先放陈夫人的地方,已经被几个年轻男子占据,可怜的陈夫人被推倒在一边。
“夫人。”陈玄理急叫一声,上前扶起地上的陈夫人,怀里的一包饭也掉在了地上,洁白的米饭上沾满了灰黑的土尘。
陈玄理顿时血往上涌:“你们这些人还有点尊老之心没有,你们的爹娘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如此年纪的妇人都能横加欺负,你们还算是人吗。”
几个男子中的一个站了起来,由于嘴大,嘴角直往上扯:“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哪轮得上你来教训我,哥儿几个,给我好好管教管教。”
说话的人名叫杨炎,是前中书令杨文远的儿子,因受到他人陷害,被武则天赐死,膝下仅有的一子,也被关到了这掖庭宫中。这杨炎本是个欺行霸市之徒,此番收押,虽是为了好好教育,但背地里却死性不改。
其中另一个面色黝黑的说道:“杨炎,下手轻点,这老东西怪可怜的。”
杨炎撇了撇大嘴说道:“怎么,又心软了,我杨炎脑袋里可没装可怜二字。打死了我负责。”
说着,杨炎朝陈玄理走了过去,一拳打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剩下的几个男子见状更是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一阵拳打脚踢,陈玄理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浑身疼痛难忍,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疼。陈夫人看到丈夫被打成这样,扑了上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我求求你们了,别再打了,我家老爷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啊。”
“哟,这是怎么了,干嘛这么糟贱人。”一个公鸭嗓子响起,陈夫人抬头一看,高公公正站在自己身边,两个高耸的颧骨将眼睛堵了个结结实实。
陈夫人转身跪在地上,抱住高公公的腿哭道:“高公公,我家老爷被打成这样,求您给我们做主啊。他们真的是糟贱人啊。”
高公公像躲瘟神一样,将陈夫人一脚踢开:“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糟贱人家的粮食嘛,好好的白米饭,都喂了土了,领饭的时候我就说过,吃不了晚上不给饭的,现在倒好,全都倒了,我看打你们也是活该,像这种糟蹋粮食的人,就应该打。”
陈夫人听到这番话,呆愣在了那里,她万万没想到,他们夫妻二人居然会是这种待遇。这是对待驸马父母的样子吗?“带我去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要问问他,为何如此这般对待我们,我要问问他,到底我们哪里得罪了他。”陈夫人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道,她凌厉的眼神直叫高公公和在场的几个打人的男子内心一震。
“见皇上?你可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吗,是韦皇后的,你就是喊破了天都不顶用。”高公公提高嗓门叫嚣着:“把陈玄理给我拉到景掖殿,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告状法。”
听到命令,高公公的身后闪出两名太监,抓起陈玄理的胳膊拖着就走。
陈夫人见状,跪在高公公面前:“高公公,求求你放过他,他经不起这样折腾的,你要抓,就抓我好了。”
陈玄理本身有些昏眩,听到夫人的话,他痛苦地说道:“夫人,万万不可,我去就是了。”
高公公咯咯咯咯又是一阵长笑:“真是夫妻情深啊,不去也行,把地上的米饭都吃了,不能漏一粒米,让我发现,照样带去景掖殿。”
这景掖殿是何许处也?乃处罚关押着的人员的地方,上午干活的时候,陈夫人听旁边的人说,有好几个人进了景掖殿后就再也没回来,现在听到要把老爷也送过去,她怎么心里不焦急,自从嫁与陈玄理后,他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活得美满幸福,在她的心里,陈老爷就是自己的天,如果天都塌了,自己该如何是好,与其这样,不如让自己代陈玄理去受。
“好的,我吃。”陈夫人一咬牙,从地上捧起污浊的米饭,强忍着即将掉下来的泪水,塞进了口中,她不能哭,最起码在陈玄理面前不能哭,她不能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委屈,不能让丈夫忍受这种煎熬,不能不能不能!
“夫人,不要。”陈玄理忍着剧痛,摆脱被抓着的双臂,朝夫人扑了过来,打落夫人抓在手里的米饭,两行泪顺颊流了下来:“我陈玄理自娶你过门之后,哪里容你受如此奇耻大辱,要吃,也是我吃。”说着,陈玄理抓起污黑的米饭和着苦涩的泪水强咽了下去。
掖庭宫内的后院中,一对夫妇跪倒在地,彼此争食着手里的一捧捧肮脏的米饭,他们哭着笑,也笑着哭,直叫院内的宫女们也忍不住拭起泪来。
陈夫人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嘴里的土腥味夹杂着内心的酸楚,面前丈夫强烈的咳嗽让她再也控制不住,立身扑到丈夫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便这样坐抱着,放声地哀嚎。这哭声悸恸了摇曳的柳枝,悸恸了宫里的砖瓦,悸恸了每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