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喜是一只狐狸,是—条蛇,整夜整夜,她两只长长的胳膊和—双滚热滚热的腿紧紧地把余子鹏缠住。她会嘁嘁喳喳地说话,她会虚眯着—双眼睛痴笑,她会哼,她会喊,她会抖动着整个的身子尖叫,那叫声烧沸了余子鹏的热血。那叫声使余子鹏发现自己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叫声使余子鹏获得胜利者的骄傲。而且,陈翠喜还会说脏话,她会在余子鹏失去理智的时候,附在余子鹏的耳边突然说一句使余子鹏心颤的脏话。只一句脏话,便又使余子鹏恢复了理智。
住在日租界的小庭院里,想想子牙河畔自家的宅院,余子鹏觉得那极是遥远又极是阴森可怕,只有和陈翠喜在一起,他才感到日月有了阳光,而且能在牌桌上百战百胜,他更看到了自己未来一生的辉煌。
……
“啪”地一声,惊天动地,余子鹏举手将一张五万拍在桌上,“一条龙”,激动得满脸赤红,余子鹏大喊一声。
随之,哧溜一下,对面的黄天成悄无声息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如一堆烂泥,瘫在了桌子底下。40万,数齐了,大五福布厂归余子鹏所有了。
好长好长时间,房间里一片宁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就连墙上的大吊钟似乎都停止了转动,余了鹏站着,两眼闪出炯炯的光芒,在他后面,陈翠喜双手扶着椅背,痴呆得没有一点表情,另外的两个牌友,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每个人的手指都攥得咯咯响。
白日盼,夜里盼,盼的多是些可能的事情,真地从天下掉下来一只馅饼,未必就有人敢立即伸手抓过来,马上塞进嘴里。这时便会聚来许多人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是馅饼吗?”“是!”“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错,您瞧,树梢上还溅着油星儿。”“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能吃?”“若不,咱先尝尝。”“您先尝。”“您先请。”“您是长辈,便宜事要先让着您。”“先下手为强,这种事上犯不着客气。”你推我让,最后人圈儿外边钻进来一只狗,一口叼起馅饼跑了,人们再互相埋怨,“明明我要吃的,你非说此中有诈。”又大家伙一块去追狗,狗没跑远,捉住了,但馅饼早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余子鹏对于天上能掉下来馅饼,自然也有些不敢相信。总盼着有一份自己的产业,原以为也要似老爹那样苦苦的挣扎几十年,与自家兄弟做皮货生意,自己再从弟兄共有的商号中分出来,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吃洋饭,险一些儿被义和拳满门抄斩,这才坐上了三井洋行头把交椅,还是给日本人做事。可是如今呢?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大织布工厂就属于自己了。一片地皮,一片厂房,多少台大机器,还有那么多棉纱,成品白布,
一眨眼的功夫,是他余子鹏一个人的产业了,不属于余氏家族,其他的四个兄弟无权过问,当家做主,一个人说了算数,余子鹏占山为王了。
好长好长时间,余子鹏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眨眨眼睛,似乎是第一次看见阳光,转动眼球巡视,渐渐地认出了自己的房屋,认出了自己面前一张牌桌和乱糟糟堆在牌桌上的麻将脾,轻轻地觉着肩上有一双暖暖的手,回头看看,只见身后立着一个绝色女子,努力回忆,认出来了,是自己的相好陈翠喜、
“子鹏、子鹏,你醒醒。”陈翠喜用拳头轻轻地砸着余子鹏的肩膀,显然,余子鹏已有好长时间不省人事了。
“给我一盅茶。”努力的平静—下心绪,深深地吸一口长气,余子鹏对陈翠喜吩咐着。
立即,陈器赛送上一盅酽茶,侍候着余子鹏抿了—口,随着,陈翠喜又取来脸巾,淘一盆凉水给余子鹏拭拭滚烫滚烫的脸。这时,余子鹏才清醒了过来。
“人呢?”余子鹏瞧着空荡荡的屋子问。
“那两个牌友走了。”陈翠喜回答着。
“黄天成呢?”余子鹏回忆起,刚才黄天成溜到了牌桌下边,他低头往牌桌下看看,没有黄天成,这才抬起头来又问。
“哭着喊着地走了,一边往外走,—边说什么不活了,不活了。”
“不致于跳河吧?”余天鹏担心地问。
“放心,凡是有本事输大钱的人,都没胆量跳河,倒多是那些才输个千八百的人活不起,动不动地就跳河上吊。”
“他该如何跟他老爹交待呢?”。
“咱不管。反正他临走时,我逼他立下了文契,您瞧。”说着,陈翠喜将一张文契放在了牌桌上,白纸黑字红指印,一清二楚地写着:“大清国光绪二十六年,西历一千九百年,立字据入黄天成,因欠余子鹏大洋肆拾万元,自愿以大五福布厂所有一切土地、厂房、机器及原料、存货抵偿,自今日始,凡大五福布厂一切资产、资金,并所有与各行商原有的债权、债务关系,一概由余子鹏负其全责,概与黄天成无关。此据,黄天成。”
下边,是一个红红的大指印。
“你真是巾幗豪杰呀!”余子鹏看过黄天成立下的字契,极是赞赏地对陈翠喜说着,“趁着我刚才气血冲天,倘若让他黄天成跑掉,空口无凭,我明日如何去接管那一片产业?”
“你呀,也就是当大老爷坐享其成罢了,真到操持事情的时候,你可是比我差远了。学着点吧,从今后你就是大掌柜老东家了,一心一意经营布厂,成败兴衰,那可就看你的本事了。”陈翠喜又趁势拍了一下余子鹏的肩膀,极是因自己的才干而得意非凡。
“你放心,有了产业,我就不吃喝玩乐了,从今后我戒赌,麻将牌再也不打了,一切一切癖好通通改掉,我非把这片产业经营得昌盛兴隆不可,一年赚它个几万元,从今后五槐桥余姓人家的家运,就兴旺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翠喜,跟你说吧,我连名号都想好了,什么大五福?不好,大五福,就是大无福,我忌讳这个五,从明天起,大五福布厂改名为恒昌纱厂,维新,人家上海早把布厂改纱厂了。”
“这恒昌二字又是个什么讲究?”陈翠喜不解地问着。
“这你就不懂了,恒者,长久之谓也,恒心,恒志,都是恒久不衰的意思,且上弦月称恒,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实为渐趋盈满之意;至于那个昌字呢,就更为明了易懂了,‘猗磋昌兮,颀而昌兮’,‘江河以流,万物以昌’,我如今将恒昌二字合在一起,指的就是我余子鹏的这份产业要万世昌隆!”说着,余子鹏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果然十足的男子汉气势。
“当当当当”,墙上的自鸣钟打了四下,余子鹏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披上件衣服,就往外跑,一面跑着还一面提鞋。
“你于嘛去?”从梦中惊醒的陈翠喜慌慌怔怔地问着。
“丑时尽寅时初,诸神归位,小鬼下界,凡是寻短见的人,都是这时刻出来,我赢了黄家的产业,别欠下黄家的人命,积德行善,我得救黄天成一条命。”说着,不等陈翠喜说什么,余子鹏早跑了出来。
到底是积善人家,余子鹏一夜没有睡着觉。赌债更是君子债,黄家的产业归己所有,算不得是强夺,只是倘若黄天成因为无颜去见他的老爹而白寻短见,逼死一条人命,今生今世,余子鹏活得不自在。无论如何要救黄天成于危难之时,今日黎明把你拦住,明天你再跳河,那就与余子鹏无关了。
曙色尚未升起,外面是一片漆黑,幸好日租界的胶皮车是昼夜侍候,余子鹏唤来一辆,急匆匆直奔万国大铁桥而去。
万国大铁桥,是天津卫走投无路的人共同选定的跳河地方,为什么要在这儿跳河?这儿的河水深,而且万国大铁桥的桥身高,真心想死的,只要咕咚一声跳下去,一个浪头涌来,前边就是挂甲寺捞尸的地方。再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万国大铁桥人多,桥上行人车马,桥下轮船渔船,河两岸蹓弯的闲坐的行路的做生意的人,人山人海,不真想死,却又必须往河里跳一家伙借故吓人的,自然都来这里表演。站在桥边,记住,千万别站在桥中间,大喊一声:“我可不活了!”噗嗵一声跳将下去,河坡边上的水浅,可以等人们闻声救上岸来。最重的曾经有一位女子摔得流了产,阿弥陀佛,老天成全,她就是因肚里的孩子没处交待才跳河的,没想到,万国大铁桥,还有这么个坠胎的偏方。
果不其然,坐在胶皮车上,余子鹏就看见万国大铁桥下边,河坡上有一个人影走过来走过去。余子鹏知道,凡是投河自尽的人,全都横不下心来,走过来走过去,有时一个人投河死了,河岸边能留下他踱来踱去踏出的一条深沟。不由分说,余子鹏从胶皮车上跳下来便向河坡跑去,他知道,此时不可喊叫,一喊叫反而倒使走投无路的人下了横心,喊声未落,他咚地一下便跳下去了。
—步一步,余子鹏悄悄地往河坡边移动,借着河边高大树影遮掩,他尽力不惊动河坡上走来走去的那个人影,溜到近处,仔细往下察看,果然是黄天成。可怜呀可怜,谁让你上牌桌斗气来呢,这是你输了,一死了之,若是你赢了呢?这投河的就该是我了吧!
“老父老母在上,天成孩子不孝,我只有一死赎罪了!”突然,河坡上的人影哭喊了—声,然后转身便向大河扑去。
“天成贤弟,来日方长,不可轻生呀!”当即,河岸边的余子鹏也大喊了一声,纵身跳起,他便向正要投河的黄天成扑了过去。黄天成投河不着急,缓缓地往河里走,余子鹏救人慢不得,几乎是飞身起来往下跃,噗嗵一下两个人抱成一团滚在一起,一阵水波涌来,把他两个全冲成了落汤鸡。
“不要救我,我是执意不能再活在世上了。”被压在余子鹏身下的黄天成拼命地踢蹬着双脚,倒把河水扑腾得扬起高高的水花。
“天成,输钱事小,人命关天,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爬起来,你牌运不济输给了我,来日你时来运转还可以去赢别人么,人生大赌场,不正是反复无常吗?”余于鹏爬起来,一面用力地往上拖着黄天成,还一面尽力劝告。
“子鹏仁兄,即使你救下我,我也没法再回家见爹见娘了,我把他们的产业输光了。”黄天成还在哭喊着挣扎
“天成贤弟,莫为难,你们家的事我知道,几门守一个,只要你活着,无论怎么着都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余子鹏终于把投河的黄天成拉上岸来,这才向他说着,“你不是已经投河了吗?就这身湿衣服,已经什么事全办了,雇辆洋车,我让他拉你回家,到了家门口你可别下车,只坐在胶皮车上哭喊我不活了,你老爹老娘听见哭声一定跑出来,这时你就让拉车的对你老爹老娘说,这位爷在万国大铁桥要跳河,水淹到脖子时又拼命地爬了上来,雇上车说是要回家去给老爹老娘磕个头。这时你老爹老娘一听说你原来是个大孝子,明日个便把大五福交出来了。”
“这招儿准灵吗?”黄天成停住哭喊问着。
“没错,我叔父家里的那个狗食儿子就这么干过,洋车,拉这位爷回家!”说罢,余子鹏扬手,从岸边唤来了—辆胶皮车。
用力一推,余子鹏将黄天成扔上了胶皮车,车子跑起来,只见黄天成还在车上挣扎。胶皮车没有走出多远,突然黄天成转回身来,扶着车帮对他身后的余子鹏喊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这是罪有应得呀,余二先生,我对不起你们余姓人家,三个月之前,我将你四弟的一对宝贝鸽子给煮着吃了,报应吁,报应!”哭着,喊着,胶皮车拉着黄天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