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积雪飘扬,隆冬三九,天津城里城外的道路冻得裂了缝。行人从裂缝上迈过去,还没什么;胶皮洋车,轿子马车从裂缝上越过去,咯噔一下便要狠狠地颠簸一下。
坐在轿子马车里,穿着貉绒皮袍,腿上裹着厚厚的毡毯,—阵北风卷着雪花从车门缝里钻进来,扑在脸上,余隆察和余子鹍父子两个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天尚未明,被北风刮晴的天空还亮着星光,轿子马车两旁的两盏马灯摇曳着,在—片昏暗朦胧的飞雪中,映出了两个淡淡的光环。在这个光环中,雪飞得急促,千万道白光闪动着,更显得严冬酷寒的可怕。
入冬以来,天津每天早晨都有几具灾民的尸体横陈在街头路边。八国联军一场浩劫,千万户顶天立地的男子惨遭杀害,活过来的孤老妇孺,无以度命,便只有沦为乞丐,讨饭为生。只是,讨饭的人多了也就讨不到饭了,再加上市面萧条,商号店铺生意冷清,这么多的乞丐,谁又救济得了?尤其是入秋之后,天津都统衙门下了一道拆掉城墙的命令,不消一个月的时间、原来的四面城墙便拆得不见踪影,四面城墙变成了四条宽宽的大路。原来城里城外一墙之隔的房屋建筑,如今已是隔街相望了。可怜的还是贫穷市民。有城墙时,几千户人家依傍城墙搭起一个低矮的棚铺,半截墙壁砌上砖,草铺的屋顶上抹着泥巴,几辈相传,也算得是有一个住处。突然间城墙拆掉了,这几千户住在城墙两侧的穷苦人便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盖新房,没有地皮没有钱,露宿街头,又是在数九隆冬,再加上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这—年的冬天真成了闯不过去的鬼门关了。
子牙河南侧坡下,五槐桥旁边,每年冬天,余隆泰便开设一处粥厂,每次放1000个粥号,救济饥寒交迫的穷苦市民。天津的粥厂,全是八面透风的大席棚,席棚外有几只大缸,席棚里有几只大灶,大灶上坐着大铁锅。从前一天夜里,粥厂的伙计便烧火煮粥,煮熟之后便用大木桶提着往棚外的大缸里倒,及至天明,几只大缸里满满地盛着热粥,再由伙计们拿着大铁勺站在缸边,这时排成长队的讨粥穷苦市民一个挨一个地走过来,有人双手捧着一只大黑海碗,也有人捧着一只黑陶盆,只是无论你带来的家伙多大,每个人只能得到一勺粥,多一点也不给添。
按照往年的习惯,余隆泰和长子余子鹍,每年只在粥厂舍粥的第一天,亲自到粥厂掌勺舍粥,当然只是做做表演,而且只舍一勺,只舍一个人。这时粥厂的管事要从排成长队的穷苦市民中挑选出一个最显容貌寒苦,且又双目中不带凶光的人走到前面来,让这个人接受余善人赏赐的第一勺粥。这个穷苦市民为能得到这份殊荣,自然要说许多祝愿余善人阖家美满幸福的吉样话,余善人含笑做答,算是接受了一方黎民的感激。
今天,时在三九,五槐桥粥厂已是舍粥一个月的时光了。每年,余隆泰的长子余子鹍粥厂行善之后,便再不过问粥厂的事,每月只由大帐房,经由大奶奶娄素云的意旨,按日支付开销就是。粥厂每年发一千个粥号,每年发放一次号,领得粥号的,可以全年(只在冬季)凭”号”领粥,不再每天发号。一个粥号按2两米计算,16两为1斤,1000个人每天只支120斤粮食,这在余家府邸,实在是笔微不足道的开支,即使加上柴禾、伙计、席棚,一处粥厂一年的用项,顶不上大先生买一幅字画,顶不上二先生买一盒西洋雪茄烟,顶不上三先生在外边一回游逛,顶不上四先生买一茬鸽子,玩一茬蛐蛐,买几只鸟,五先生余子鹔与这些事无干,谁也想不到能顶五先生的一笔什么开销。只是,这几个钱由先生们挥霍了,无声无息,说不定还能招来什么小灾小祸,但用这几个钱设个粥厂,余姓人家却买到了一个善人的美名,每天都要听到世人的颂赞。
时至年终,三井洋行结算1900年帐目,大清单核算后转呈到余隆泰掌柜名下。余隆泰看过结算帐目清单之后,眼前竟闪过一片金花,险些儿晕了过去,眨眨眼再看,还是那个数字,余隆泰这才信以为真。100万,这一年归入余隆泰大人名下的个人所得,竟然是100万元,以白面每斤此时市价1角钱计算,余隆泰大人这一年的收入是l千万斤白面,这还了得,真是发了大财了。
余隆泰自就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以来,以往几年,每年的所得多不过20万元,最多时也没有超过22万,如此已是天津首富了。但是今年八国联军攻占中国,三井洋行从海运到经营,生意竟比往年火爆了上百倍,最多的一天就有10艘三井货轮在天津码头靠岸再加上皇帝跑了,海关由洋人接管了,什么进关出关上税纳款,全由洋人自做主张了,中国真成了一个被砸烂了大门的破大院,任由洋人践踏。这一来,应该由中国海关收取的税银免了,洋人的生意多了,从运军队到运军火,往中国运钢铁石油,从中国往外运金银财宝,一年的时间凡是吃洋饭的全发财了。
这可是名副其实地发国难财呀!余隆泰看着年终结算清单,自己在心中默念着。莫看余隆泰吃洋饭,可余隆泰不肯做洋奴,中国的丝绸矿产满满地装在船上,三井洋行按空船走个虚名报关出港,余隆泰正义凛然就是不放行。船主说不是买来的东西不算是货物,余隆泰说你靠八国联军的洋枪洋炮在中国抢劫,朝廷不管,我也管不了,但是装在舱里,我不能按空船往外放,是什么货物折什么价,我中国掌柜名下收的是我的应得。这样,洋鬼子抢金银财宝没用一分钱,但经过三并洋行往外运,却规规矩矩地要向中国掌柜交分成。不走三井洋行,你用兵舰运,我余隆泰管不着,只是兵舰上光军火官兵就装满了,运军官们抢的中国珍玩都没地方放,哪里还能装运大宗的货物?
100万元的个人收入,听起来真是吓人,中国若是不倒霉,能让一个人发这么大的财吗?本来这其中包括税银、关金,还有港口报关、内河航行,等等等等,但如今该交给国家的,国家跑了,余隆泰身为中国人,就代替中国收下了,也算没让洋人捡了便宜。
诚如俗语所说,有大进项的人家,必有大的开销,余隆泰1900年的个人所得100万元大洋,其中未及到手便花掉了60万。
这60万元,是余隆泰大人在英国汇丰银号存下的款项。
早在8月25日,天津市面刚趋平静,消息传来,原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如今作为朝廷委派的全权议和代表,乘船由上海北上,这一天到了大沽口。
对于李鸿章肯出山代表朝廷与洋人议和,天津的洋务派们都为之欢欣鼓舞。多少日来,他们一直关心着朝廷将委派谁与洋人议和。倘派一个主战派的老朽,吃了败仗不认输,还跟人家耍穷横,弄不好,中国就要遭第二遍洗劫。本来这些主战派们原也知道义和拳既扶不了清、也灭不了洋,只是既然老佛爷亲自看到拳民烈火烧身的表演之后,便把自己奄奄一息的朝廷命运押在了拳民的身上,那些老朽们才装出一副爱国模样,声泪俱下地鼓动老佛爷降旨,一定要与蛮夷血战到底。但是待到5月23日,慈禧以皇帝的名义颁布宣战诏书,要与各帝国一决雌雄之时,这些发誓与江山共存亡的豪杰们,都一起急匆匆把举家老小和金银细软迁出京城。此时尽管豪言流传,说什么”洪钧老祖令五龙守大沽,龙背拱夷船,皆立沉”,更有的说什么”今皇天佑我大清,假以神力,殖彼异类,义民云集,抗刃前驱;不烦一兵,不糜一饷……”等等等等,但是在心里谁若是相信凭刀枪不入的拳民真能敌得住洋兵的洋枪洋炮,用主战派英豪们自己的话说:“谁就是孙子。”
在中国朝野有几个人不仅反对义和拳,而且从一开始就力主剿灭义和团、这其中有两广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刘坤一,及至天津卫,为官的有黄道台,为民的便有余隆泰。
听说李鸿章大人到了大沽口,余隆泰约上黄道台,连夜赶路,急匆匆到了大沽口叩见李大人。李鸿章在大沾口住进了俄国哥萨克兵团的驻地。在一套临时被俄军占用的洋楼里,李鸿章和黄道台、余隆泰见了面。
“李大人别来无恙。”黄道台行过官礼,向李大人道过乏,然后起身拭去两行老泪,这才向李鸿章问候。
“你们受惊了。”李鸿章在老朋友面前倒是不摆架子,他让过座位,又由随员献上茶水,极是关切地询问黄道台、余隆泰的平安。
“一言难尽呀!”余隆泰长吁短叹,实在无法向李鸿章述说这一场劫难中的种种可怕遭遇。好在李鸿章对北方官民蒙受的祸灾本来知道的极是详尽,如此也不必再细谈了。
“朝廷电谕:全权大臣李鸿章,著准其便宜行事,将应办事宜,迅速办理,朕不为遥制。如此,这亿万黎民,就全赖李大人蔽佑了。”黄道台说着,想探知李鸿章的议和打算。
“在上海几个月时间,我已探知各国意向,不外就是剿匪、割地、赔款罢了。”李鸿章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俄国、法国方面,我倒可以接触,至于日本、英国方面,还要请余大人代为斡旋呀。”
“隆泰身单力薄,人微言轻,朝廷与列强之间的事,如何敢参与其中呢?”余隆泰忙着歉让推脱,随之他又似想出了什么良策,便向李鸿章献策说,“日本方面呢,据我所知似乎没有太大贪图,他们一要扩充天津日租界占地,二要扩大通商贸易。此,倘李大人有所吩咐,隆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英国方面呢?”李鸿章追着询问。
“李大人自然知道,与英国人打交道,必先要让他感到你信赖他,以商务而论,要想与英国商入做生意,你必得先在英国银号里有户头,英国人生性多疑,他手里不攥着你的钱,他是不肯与你打交道的。”余隆泰借着商务经验,向李鸿章建议着说。
“如此说,我也该在英国银号里有存款了。”李鸿章似是玩笑地说。
“请李大人放心,刚一得知李大人北上的消息,隆泰便替李大人把事情办妥了。”说着,余隆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票,上面写着李鸿章的大名,开户银号,英国汇丰银号,存款数目,大洋六十万元。
“哦——”李鸿章接过银票倒吸了一口长气,好久时间才说出话来,“如此,只做为一种姿态吧,议和之后,这六十万大洋的款项,还归到隆泰兄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