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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积善人家 (2)

“中堂大人为国操劳,这点小事,也太认真了。”余隆泰当着黄道台的面,自然不敢明说这是自己报答李鸿章知遇之恩的一点孝心。正是李鸿章赏了自己这样一个官商的肥差,白花花的银子才流进了自己的腰包,今天好不容易李鸿章又到了天津,不趁着这个机会塞给他一笔巨款,也真是太没有良心了。

二、三千无大洋可以让一千名灾民免于冻馁为迎接李鸿章北上议和,余隆泰把自己这几年赚到手的钱,活活分给了李鸿章一大半。所幸的是,议和的事终于有了眉目,经过李鸿章与列强的”据理力争”,列强只不过才提出只处死十一名朝廷大臣以示惩治,对于签署宣战诏书的慈禧,不追究战争责任,而且赔款也只要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而已,按照原来的意思,至少也得赔偿战费一万亿,其中包括洋人出兵的战舰费、登陆费、行军费、开枪费、连同杀人的大刀费,等等等等,不得少一文钱。好在李鸿章有了圣上”便宜行事”的旨意,只要能”便宜”,洋人说什么答应什么,谁让你吃了败仗呢?有本事真造个刀枪不入的天兵天将来,一鼓作气把洋人灭了,咱也逼着他向咱交战争赔款。再说,什么英、美、法、意、日,全部是蛮夷之邦,咱们歌舞升平的时候,他等还茹毛饮血呢,和他们一般见识干嘛?不就是要钱要地吗?给,天朝疆土,莫说是八国联军,就是十六国联军也瓜分不完,全给了你,你有那么多的人派驻吗?就算是一个村派一个亭长,只怕你全英国人也不够,何况洋亭长治理中国,你还是外行!

当然,不知道是不是李鸿章大人的”功德”,天津日租界的地盘是大大地扩展了,由原来的1600余亩,扩展到了2100余亩,几乎占去了十分之一的天津卫,成了天津最大的租界地,而且租界地内经济繁荣,百业兴旺,又成了天津最热闹的租界地。所以在这次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战争当中,得便宜最多的是日本。另外的七个国家因发现自己白给日本人打天下,纷纷表示上了鬼当。

有了日租界的发展繁荣,才有了三井洋行的生意兴隆,由之才有了余隆泰大人这一年100万元的个人收入。

一天,余隆泰在最后结算了这一年的帐目之后,在抵还了为迎接李鸿章大人北上和斡旋与列国议和的开销之后,看着自家的家业又增加了几十万元的资财之后,打发去身边的佣人,他将长于余子鹍和长媳娄素云唤到了房中。

“子鹍呀。”余隆泰面色庄严,明明是要和儿子商量什么大事。

“子鹍在。”余家的规矩,父子之间,凡是庄重的场合,一定要父父子子地讲出个规矩板眼。一看老爹今天的严肃神色,余子鹍猜出必是有要事相商,由之才恭恭敬敬地恭听老爹的吩咐;

“今天早晨去日租界的路上,迎面一辆板子车,两个车夫拉着,车上竟横陈着十几具死尸,一层一层就似堆秫秸似的,下一排头朝左,上一排头朝右,看着真是可怜。”余隆泰说着,暖暖的东洋煤火炉旁,他还打了—个寒战。

“西河尸若鱼,东岳鬼全瘦南北异肌理,生死一气候。山陵余王气,户口入鬼宿,犹闻吴越间,积骨与城厚。”有韵有律,余子鹍在老爹面前背起了明朝文人汤显祖的诗篇。

“嗐,父亲才不要听你背诵玉茗老人的名篇。”在一旁的娄素云打断丈夫的吟哦,揪了丈夫的衣角一下,提醒着说。

“素云说的话极是。”余隆泰望着余子鹍,称赞着儿媳妇说。

“父亲大人面前,媳妇放肆、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娄素云伯丈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惹老爷子不高兴,便抢先出谋划策。

“索云是个有见识的人,只怕子鹍都未必能想出什么济世的良策。”余隆泰这才转过身来望着儿媳妇说着。

“其实这些天来子鹍在房里也和我没少商议,我只拦他说,兼善天下的事父亲自会有主张的,我们到时候只要遵照吩咐去做便是。”娄素云说着,先把丈夫高高地敬重着。

“就是,就是。”余子鹍忙着点头。

“有什么打算,你说说看。”余隆泰问着。

“子鹍以为……”娄素云回答着老爹的问话,转达的似乎是丈夫的主张,这倒使余隆泰、余子鹍父子两个人都不觉尴尬。”粥厂已经设了,再多设一处粥厂,不及操持妥切,冬天也快过去了。子鹍的意思是,我们倘给这1000号讨粥的饥民每人再施舍一件寒衣……”

“你估算过这要多少钱吗?”余隆泰径直地问着余子鹍询问。

“钱?什么钱?”余子鹍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估算过的。”还是娄素云代替丈夫回答,“听说大五福布厂至今未复工,库内的布匹卖不出去,布店里的价钱也低得很,1000件寒衣,每人七尺,也就是700匹布,每件棉衣1斤棉,再加上缝制的手工,至多也就是三、四千元。再说,成匹的布从大五福布厂买,要比市上贱,1000件寒衣一起缝制,手工也便宜,子鹍算过,3000元大洋足够了。”

“够了,够了,真没想到,三干元大洋就可以让一千名灾民免于冻馁,你瞧,这人不是满容易活的吗?”大先生余子鹍一番感慨,道出了平民百姓有吃有穿本非难事的道理,一碗粥才几个小钱?一件棉衣又几个小钱?干嘛动不动地就要饿死街头,完全没有这种必要!

“既如此,子鹍你就操办去吧。”余隆泰听过娄素云的估算,当即决定要于舍粥的善举之上再行善事,随之便吩咐余子鹍去操办。

“操办?”余子鹍十分惊讶地反问了一声,“不行不行,我正忙着抄写《四十二章经》,有什么急事,来年春天再说罢。”

“来年春天再舍棉衣,你是救济谁?那样,我们不是找骂吗!”余隆泰气得抖着手说,“唉,书呆子、书呆子,读书令人呆痴至此,也是非福呀。”

“父亲放心,子鹍的意思是他一面抄写《四二十章经》,一面去操办这件大事,十天为期,1000件棉衣,一定在年关之前制成。”

“这就难为你了。”余隆泰又是赞赏又是叹息,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便让他两人走了。

……

五槐桥粥厂的大席棚外面,刺骨的寒风中长长地排着一千号饥民的队列,人们把大席棚子围了四、五圈,人挤人、人挨人,如此才又得到一些暖意,紧紧地把大碗大罐抱在怀里,静等着粥厂开门舍粥。

黎明刚过,纷纷走到粥厂席棚来的人就觉得今天情形异常,往日讨粥,无论是早是迟,只要排成队往前走就行,但今天反常,没排进长队之前,先要由粥厂两个伙计查粥号。这粥号是由五槐桥粥厂散发的,领粥号的饥民先要找到”地方”去申述贫寒,经”地方”核实无误,这才给写一纸文函允许去五槐桥粥厂领粥号,而且多少有个限定,有劳动力的成年男子不得领粥号,吸食鸦片烟的大烟鬼更不得领粥号,有了粥号就有了冬三月每天的一碗热粥,当然不能果腹,只是不致饿死而已。

当然,有了一千名领了粥号的饥民,粥厂也不能只煮一千碗粥,多多少少,每天都要有点剩余,如此,每天黎明前舍粥时,便总有些没有粥号的饥民等在队列之外,一千号饥民的粥舍完了,再一些饥民拥上去,你一勺他一勺地讨些粥喝。

今天情形不同,管事的说了,没有粥号的远远地走开,别起腻,死磨硬泡赖着不走也白搭,今天没有粥号的人一律不许进粥棚。这一下有粥号的饥民兴奋了,每年都有一次施舍,大抵在旧历年前,余善人按粥号,每个饥民再发给一斤白面,让饥民们年三十能吃上顿饺子。

这次会舍点什么呢?饥民们排在长队里翘着脚跟往席棚里张望,但席棚里极暗,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外就是每个粥号再加一斤白面吧。”积德行善,老天爷保佑五槐桥余家世世代代子孙满堂大福大贵。”饥民们不停地默叨着。

一千号饥民已经到齐了,没有粥号的饥民又被管事的伙计恶凶凶地撵走,“走走走,有嘛事明儿再来,今天一碗剩粥也没有,耗在这儿也没用,赶紧上别的粥厂想辙去!”

终于,闲杂人等被哄走了。这时,天空已经升起曙色,每天这时1000号饥民已经快都讨到一碗粥走了,今天粥厂的大门还紧紧地关着,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瑟缩地挤在一起的饥民们等待着,盼望着,人们也喊喊喳喳地猜测着,还有人叹息着。

“这位大嫂,你出来。”

管事的伙计顺着饥民的长长队列巡视了两趟,几个人小声地商量了一下,这才把一位40岁上下年纪的女人从饥民长队里唤出来。这女人看上去老实本分,脸上没有半点泼辣的凶相,当然极贫苦,但还整整齐齐,看得出来,是个勤俭人,规规矩矩的苦命人。

“我有粥号。”这位大嫂以为管事的要把她撵走,便忙着伸手掏粥号。

“放心,有你的粥喝。”管事的伙计不去看大嫂呈上来的粥号,只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嫂,然后向她交待说,“今天,五槐桥余家的余老太爷亲自来粥厂行善举,我们把你领到头号去,由余老太爷亲自发你施舍。”

“真要感谢余老太爷了。”大嫂随着管事的往前走,口中感恩戴德地默叨着,“我知道到时候该说什么,积善人家,必有余庆。”

果然这位大嫂见过世面,管事的伙计庆幸自己选对了人。

哗地一下,饥民们的长长队列突然发生了骚动,1000双饥寒的目光同时向粥厂的席棚望去,这时只见粥厂席棚的厚棉帘被一个伙计挑起,随之便有腾腾的热气涌了出来。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从高高的五槐桥上,一辆轿子马车奔跑过来,轿子马车停在粥厂席棚门外,管事的伙计迎上去,又是鞠躬,又是哈腰,车门拉开,多少双手臂伸上去,众人搀扶中,走下来了余隆泰和他的长子余子鹍。

“余老太爷辛苦。”管事的上前又是施了一个大礼,立即搀扶着余隆泰走到粥厂席棚门外,随之一名伙计从席棚里送出来一千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寒衣站在余隆泰身边,几乎是与此同时,又有两个伙计领着那位大嫂向余隆泰老太爷走过来,时间安排得如此紧凑,因为子牙河畔五槐桥下,天寒地冻风野雪急,余隆泰父子尽管穿着皮袍披着斗篷戴着风帽,一场善举虽然多不过三几分钟,但千万不能冻坏了余老太爷的身子。

“庚子国难,人祸天灾,黎民百姓,度日艰难,我余隆泰回天无术,济世无方,只能以家人克苦节俭所余缝几件寒衣,助我至亲邻里御寒活命,身单力薄,杯水车薪,唯家乡父老知我余隆泰及家人的一片诚心。”一字一字,由余子鹍向着饥民们读过了余氏人家的送寒衣辞。然后,余隆泰双手从伙计手中接过一件棉衣,顺势交到那位大嫂的手里。

咕咚一下,这位大嫂突然跪在了余隆泰的面前,接着又双手扶地,冲着余隆泰磕了两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