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的一双小手掌里,搬起孩子的胳膊就往后背推,咯吧哈吧,孩子的骨头发出刺耳的声响,刷刷的泪珠,从孩子的眼里涌了出来。最可根,那艺人将一只小铜盘放在孩子的头上,让疼痛不堪的孩子向看热闹的人敛钱。敛一圈,钱少;艺人狠狠地又将孩子的胳膊往后压了一寸。立即,孩子”呀”地喊了一声,又将小铜盘放在孩子头顶上,逼他去敛钱。余三爷火了,“混帐!”不由分说,余子鹤一步闯到人圈里,狠狠地冲着那个狠心的艺人踢了一脚,揪起那个艺人,余子鹤令他马上给孩子松开双臂,“不就是挣钱吗?”刷地一下,余子鹤扔下五枚银元,“啊——”连看热闹的人都跟着一起喊出了声音。
有夏有柱跟在身后,有些地方,余子鹤就去不得了。逛三不管,自然不能坐车,洋车停在三不管大街口外,找个小孩子坐在车把上,临时雇他给看半天车。余子鹤在前,夏有柱在后,主仆二人信步在大街上走着。”三爷,屋里喝茶。”所有的商号店铺,见余三爷逛三不管来了,都马上通知掌柜,掌柜要亲自站到门外来向余三爷致意,余三爷当然不是为喝茶来的,抱拳、作揖、施礼、说句客气话,径直往热闹地方走去。
当然,南市三不管绝不仅只有人圈里那些撂地的热闹好看,还有最销魂的,更花梢的地方好去。窑子、暗门子,以及种种有伤风化的表演。余子鹤对这类污秽,也起过好奇心,想开开眼界,一步就闯进去了,但里边管事的有眼力,一眼便看出这是位大宅门的阔少,拒之门外,惹他不起,引他下了陷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这类地方都有个回避,见到”隔路”的人,只让大厅去吃茶,光用上好的茉莉花茶灌你,还有个斯文的老头和你东拉西伙。再不肯定,那老入便和你下核,不死不活地缠着你。还不走,再来个相士给你算命,“唉呀,尊家眼前一步困厄”,拿倒霉事吓唬你,最后把你吓跑完事。
夏有柱随在身后,有的地方,夏有柱就挡驾了,“爷,这地方您去不得。”为什么夏有柱如此精忠保国?一进余府,奴才头吴三代就交待过,“给三爷拉车,你若是把三爷教唆坏了,当心我剥你的皮!”还别以为这是吴三代吓唬夏有柱,大清国的律令,凡是欺主作恶的奴才,主家可以乱棒打死,沿用的是女贞皇族入主中原后收拾汉人的办法。
不去与自己的少爷身份不符的地方,余子鹤就只在三不管看热闹,寻开心。几处大商号闲坐会儿,听他们讲讲南市三不管大街的奇闻,各处看看,听听玩艺儿。什么大鼓词呀、莲花落呀。以至于什样杂耍,从变戏法到说相声,还有说不完的评书《聊斋》,倒也很是有趣。何况三不管大街经常要出点闻所末闻,见所末见的新鲜事,真是大开眼界。
这一天下晌六点,天色将近黄昏,三不管大街正在人头攒动地热闹非凡。忽然间南市大街东口,拥挤得水泄不通的游人刷地闪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这男子好健壮,上身穿一件青布长褂,长褂对合衣襟上,密密麻麻的布条纽绊—个挨一个,足足有一百多个,长衣袖,衣袖挽起来,露出了布褂子的白布里儿,一双手缩在袖里,大姆指和小姆指支起,将袖口撑得一尺多宽。一条黑布裤,娩裤腰,肥裤腿儿,扎着正红腿带,将裤脚紧紧系牢。最为醒目的是,两只大脚巴丫子,穿了一双红布大绣花鞋,鞋口上绣的刘海戏金蝉,鞋帮上绣的荷花荷叶,鞋口上缝着红绒线流穗儿,走起路来,流穗儿噗噗地弹起来,活象是脚背上落着两只大花蝴蝶。什么人如此穿衣打扮?混混。
大清律令,百业人丁,户口职业分农、商、士、学,除此之外,没有固定职业,不知社会身份,天津卫称之为是没有个准事由,户口薄上写为”闲散”,就是无业游民。无业游民也不全是混混,无业游民也要靠出卖劳力谋生,顶不济什么乞讨、打杂,再甚或坑蒙拐骗,也与混混无干。混混者,便是无以为业,且又耍混逞凶,胡不讲理,聚众闹事、称王称霸的社会渣滓,打起架来不要命,亡命徒。
“混混就混混罢了,他干嘛要这样打扮?”余子鹤在南市三不管大街见识过混混,招摇过市,没人敢惹,也不外就是黑大汉罢了,从来也没见过哪个混混穿绣花鞋。
“回爷的示问,这叫开逛。”夏有柱追上一步来回答说。
“嘛叫开逛?”余子鹤又问。
“回爷的示问—……”夏有柱又忙着回答。
“有话直说,哪这么多的罗嗦?”余子鹤不耐烦地嗔怪着。
“有柱遵命,回爷的示问,这开逛就是出山,觉着自己够份儿了,开逛。”夏有柱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着。
开逛,对于有志于做混混的人说来,就如同猛虎占山、恶狼寻洞,开逛,他要投靠门帮了。当然,敢于破门而出上街开逛的人,都要早练好了一身功夫,这功夫既非硬功,也非轻功,这功夫叫江湖功。两根手指伸出来能从火盆里挟出一块烧得通红通红的热炭,而且不咧嘴不呲牙不皱眉头不出汗,还要面带笑容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送到嘴边点着一支烟,练的是一身豪气。再一宗江湖功,挨打。乱棍齐下之时,不喊不叫,双手抱住脑袋,侧身躺在地上,这叫”叠”了,而且打完了这面,翻过身来,再让人家打那边。打够了火候,打人的一方停住棍棒,主子出面作揖施礼,着人抬到门里,治伤敷药,一百天之后筋骨康复,从此算是吃上了”份子”,一辈子什么正经营生也不要干,有人养你全家。打到半路上忍不住疼痛,“妈呀!”喊出了声音,全体打手立即放下棍棒,呼啦拉同时解开裤子,掏出那话儿来,冲着地上的歪种几十泡尿同时撒在身上,算是给你解解毒火,然后自己爬起来,乖乖地滚蛋,从今后再休想吃这饭。
所以,混混既然成了一种行当,那就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而且天津的混混隶属于清门,开逛,就是向自己找不着大门的清门帮会呈交申请书,表明自己要投靠清帮,从此为清门弟子。这样,开逛就必须选一处热闹的地方,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表明心迹,让大家伙瞧瞧自己够份儿不够份儿?人多的地方,自然就有清门弟子混迹其间,立即向府里传话,告知老头子,街上有人开逛,老头子派小老大出来,仔细在暗中尾随审视,够板够眼,上去答话,一套黑话说完,领到府里,见了师爷,进了山门,排上辈份,就算是有了名份了。盘上几句黑话,答错了板眼,小老大一口唾沫啐在开逛的人脸上,回去重新修炼,三个月之后再来。最难堪的是逛了一天,没人理睬,身后只有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尾随起哄,这算白逛。一连三天还没人理睬,拉倒吧,爷儿们,是你不够格,赶紧另做主张,该卖菜的卖菜,该卖鱼的卖鱼,这辈子你就休想做混混了。
有意思,好看,余子鹤头一遭看见开逛,身不由己地便跟在后边看热闹。看热闹的人好多,夏有柱怕主子吃亏,便前前后后地用肩膀往外扛乱挤的闲人。余子鹤越看越觉着新鲜,有夏有柱给他开道,不费什么力气,他已挤到人群最前边去了。
据余子鹤一旁观看,这个人够份儿了,宽肩膀,挺胸脯,虎背熊腰,一身的精气神,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带着三分不讲理的气派。凭这股混劲,无论打人还是挨打,保准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可惜,这条好汉已经走到南市大街当中了,半个钟头过去,还是不见有人过来与他答话。没关系,不着急,好汉有板有眼,脚蹚八字步,双腿燕子功,他只管径直地走下去。
“老大留步。”正在这位好汉快走到商市大街尽头的时候,突然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头儿迎面走了过来,一扬手唤住好汉,看得出来这位老人是个有名份的人物。
“一条大河把人拦,河宽水深水不干;引进好比船摆渡,无人引进行路难。”开逛的好汉听见有人招呼,立即停住脚步。啪啪两声,将袖口甩下来,垂手恭立,他侧转身子,背靠墙壁。唱起了一段央求引见的黑词。
“老大何处扎根?”白胡子老人见好汉有板有眼知礼貌,这才向他进一步盘问。
“好说,兄弟范九河庚午六月十七日直隶天津下河洼,前人摆设吉庆堂,有隔帮诸位三老四少调教至如今。”一套黑话,是自我介绍,说自己姓范名九河。今年20岁。早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自我介绍之后,范九河转守为攻,他要询问老人的来历了:“敢问师爷哪条船?”
“好说老大,敝家船在上河帮,船上二十二板,板上二十二钉,家里根本周是道,排在第三名。”天爷,原来这位老人就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清门二十二代老头子,祖师爷周是道,周三爷,莫怪如此非凡的气势。
“师祖在上,受九河一拜。”说着。范九河就要下跪,这表示门子投上了,他奔的正是这位师爷。门子不对,好汉不下拜,你还收不上弟子呢。
“慢——”周三爷一挥手,拦住了范九河,轻轻地咳一声,面色沉下来,他显得更加威严了:“几炉香进帮?”
“范九河二十炉进帮。”
“进帮占道,下杭州,何处起纤?”周三爷要当面考问范九河够不够进帮的资格。
“过状元桥,出武林门,走哑吧桥,锯虎岭,青龙山,左青龙潭,右宝华山,三闸、五坝,七十二码头,二十四条河!”
“呸!”一口黄痰吐出来,祖师爷周三爷挑出了范九河的错处不留情面,当即啐在范九河的脸上,吓得范九河全身抖颤。显然,范九河把行帮内线的联络说错了,闹不清门里规矩,何以能进门入帮?立即,又是垂手恭立,范九河等着听老前辈的训斥。
“三闸五坝之后,三十六道弯儿,不过三十六道弯儿,何以能靠上七十二码头,你将这三十六道弯儿一一道来!”周三爷立即指出了范九河的无知,而且还要当场考验。
范九河傻了,这道关子他没询问清楚,进到门帮之内也不知如何效力,乖乖地,他认输,弯下腰来,脱下了一双绣花鞋。
一双绣花鞍提在手里,赤脚站在路上,这又是开逛的规矩,对范九河来讲,这表示他自知回答有误,自己不配穿绣花鞋,接受师爷的指教,回去重新修炼,三个月后再来。对于老头子周三爷来讲,见范九阿自己脱下绣花鞋,而没有阻拦,这表示这个弟子他收下了,只等三个月后再来,他便将这个弟子领进山门。
大摇大摆,周三爷在他的几员弟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只把个尴尬万般的范九河扔在了路上。范九河不敢将老头子刚才碎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拭掉,双手提着绣花鞋,赤脚在路上走着,身后围观的人也都悄悄散去,没有人发半句评论,也没有人同情这位姓范的好汉。
“噗哧”一声,一直站在近处的余子鹤笑了。也不知他是觉着好玩,还是看着范九河挨啐开心,就这么”噗哧”一声,他忍不住地笑了。
“三爷,快跑!”立即,夏有柱一把将余子鹤拉住,转身就往远处跑。
“跑嘛?”余子鹤还在挣扎,他举目四处寻视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或是哪间门脸房要倒塌?凭白无故地,跑个什么。
“三爷,惹下大祸了!”夏有柱来不及对余子鹤解释,只想尽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谁料。还没容余子鹤转过身来,立即一只大手抓住了余子鹤的肩膀,险些把余于鹤拉个大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