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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风云骤变 (1)

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的冬天,中国发生了几桩大事;而天津又直接与这几桩大事有关。表面上看,五槐桥依然如故,但五槐桥余家所经受的震动,却非同寻常。

头一桩大事,自年初慈禧太后在西安宣布”变法”以来,一年的时间,也推行了许多新政,譬如什么设立商部,改变税制,筹立新军等等等等,似是朝廷作了维新姿态,其实是力不从心,想管也管不了了,一切只得听之任之。随后《辛丑条约》签订,清廷向世界列强道歉赔款,赔款总额四亿五千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折合九亿八千万两,以彼时彼际三亿人口估算,每一个中国人背上了三两银子的债务。朝廷无能,百姓遭殃,列强又从中国身上撕下去了一块肥肉。

一场议和谈判,李鸿章积劳成疾,待至入冬之后,11月7日,他竟乘鹤西去丁。为李鸿章去世,慈禧太后失声痛哭,以皇帝名义颁发的上谕,更对李鸿章百般赞颂,说他”器识湛深,才猷宏达”,“辅佐中兴,削平大难”,“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信赖”,把个李鸿章说成了一个救国救民的豪杰。

为李鸿章的死,余隆泰大人和他的老友黄道台、严夫子全都忙了一大阵,因李鸿章身为直隶总督,是天津七十二沽黎民的父母官,且他又死在任上,天津的诸位贤达自然要折腾一番。尤其是慈禧有令,因李鸿章有功,责天津建立李鸿章专祠,一切开支,概由地方自筹。黄道台身为天津府衙门官员,这为李鸿章建祠的差事,自然非他莫属。只是都统衙门接管天津以来,府衙门完全成了一个空摆设,连幕僚、师爷们的俸禄都半年多没有支付,所以,这建李鸿章祠堂的款项,便又要余隆泰慷慨解囊了,更何况他余隆泰还是李鸿章的朋友。

前任总督大人的祠堂建成,新任总督大人到津。迎驾接风,天津的几位显赫宿儒巨贾富绅,便各自约定时间去总督府拜会袁世凯。

在天津卫,袁世凯的名声是在百姓中尚好,在贤达中欠佳。早以先是凭印象,天津卫的上层人士就是看不起袁世凯,总看他是个暴发户。小站练兵,行武出身,鲁莽一个,而且中国读书人的恶癖,他们一见武官当政,从心里就不服,总以为带兵的人不知治国,从心眼里就和武将过不去。何况袁世凯还有一笔出卖光绪皇帝,出卖维新运动的旧帐。严夫子早把袁世凯看透了,严夫子说当今之时,乱世的奸雄,唯袁世凯也!

看透了归看透了,拜会还要拜会。一堂官礼是余隆泰一个人出钱,由三个人署名送上去的。袁世凯闹不明白谁恨他,也不在乎有人瞧不起他,大权在握,就是现实,乖乖地一个个都得给我服服贴贴。

“三井的生意如何呀?”袁世凯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不要黄道台向他禀报什么子虚乌有的政绩,二不要听严夫子坐以论道的种种高见。开门见山,他迳直询问三井洋行的贸易。

“三井的事,大权操在日本人的手里,隆泰不过是虚设的一个闲差罢了。”余隆泰闹不清袁世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要先说些绕脖子的话,探探袁世凯的心气儿。

“日本明治皇帝的励精图治,德国威廉皇帝的铁腕强权,历来为本人所敬重。这三井财阀,也是明治维新之后才称雄世界的实业力量,隆泰先生与三井合作,还要多学些日本的敬业精神以振兴我大清国的实力才是呀。”袁世凯果然是个有抱负的人,他既对操练新军,办洋务,十分卖力,又对世界各国的富国强兵之路了如指掌。有人早说袁世凯是个做皇帝的料。

“总督大人教诲极是,隆泰一定于公务中处处留心……”余隆泰恭恭敬敬地答复着。

“算了,官场上的话,咱们不说了。”袁世凯一挥手,算是免去了一切礼仪。他站起来反背着手随意地踱步,似是颇为无心地说着,“这次圣上委任我接替中堂做直隶总督,主要是看我能与各国办理外交,且在天津深得父老的拥戴。说起来,我这次还是真想推行新政,原以先的祖宗规章该到了维新的时候了,一连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次败仗,朝廷也深感要效法外洋了。所以呀,这次我还是真要大刀阔斧地办几桩实事呢,而且要一改昔日的官场恶习,说到做到,说做就做。”

“黄凑人身为一名道台,愿效犬马之劳。”黄道台立即接着说道。

“既然项城要推行新政,那就该从兴办教育开始。如此,我试办多年的敬业学堂就算在总督大人这里立案了。”严夫子伺机而为,他正是要找个时机为自己操办的新学争取合法地位。

“李鸿章大人在世时,是忙于和洋人办交涉,他也没有反对过你办新学呀薾!”袁世凯一副开明的样子对严复说着,“我早就主张兴办新学,天津要当仁不让。张之洞大人在湖南大力兴学,这些年湖南出了多少才子,眼看着这朝廷的实权都快要被湖南人揽过去了。何况天津地处沿海,城里还有各国租界,且人心也不似湖南人那般守旧。在北京办新学,光那些儒家圣贤们就不答应。朝廷早已废除八股了,今后的取士之路,唯有新学一条而已。”

“项城高见。”严夫子只要能为新学争得地位,逢场做戏,捧袁世凯几句,也不为违心。

“不光你要兴办新学,我还要兴办新学呢。”立即,袁世凯又正襟危坐地落坐在座位上,向着严夫子,黄道台和余隆泰说起了自己的宏大设想,“我已经着人选好地址,校舍已是即将建成,就在大沾口,办一所海军大学,取名为海军大学。这次我要请洋教习,初等生学英文,高等生听洋教习操英语授课,课程设数学、化学、物理,还有种种新学科目,三年为期,学生出来便直接编入北洋海军,优等生任船长,按期晋升,建有战功者,无论门第出身,谁有本事,谁就做来日的海军大臣。多年和洋人交涉,我就看洋人的那些海军大臣精明。那、那远非是我们这些长辫子军机大臣们所能比附的呀!余大人,你不是有五个儿子吗,送一个来,做大直沽海军大学的一期学员。”

“啊?”突如其来,袁世凯要征召自己的一个儿子做海军,余隆泰一时发懵,他闹不清袁世凯是什么打算。再说,余隆泰从来没有让儿辈从军行武的打算,书香门第,只让儿孙闭门读书,至于读书之后做什么,余隆泰从来没有任何打算,但至少不会让他们去做武将。

“还不谢恩!”到底是黄道台懂得官场上的规矩,军中无戏言,朝廷派下来的重臣,金口玉言,他说要你送一个儿子来入海军大学,是福是祸,便都容不得你了。

“隆泰谢总督大人提携。”当即,余隆泰谢过袁世凯的恩泽,施礼过后,他不由得犯了思忖,“只是我家五名犬子,老大年过三十,且又专攻旧学,老二、老三也都有了妻室,四儿呢,不肯用心,只有五儿子鹔是个有抱负的孩子,且又于新学极肯用心。”

“子鹔不宜从戎。”未等余隆泰说完,严夫子便为他的得意弟子余子鹔拒绝了这份派遣,“子鹔幼敏,于学业极有长进,他是个有见地的人,还是让他多做学问才是。”

“那就只有老四子鶲了。”余隆泰有些犹豫地说着,“只是这孩子自幼顽皮,他在读书上是不肯用功的。”

“有教无类,虽说无论什么顽皮的孩子都能有出息,可我还是喜欢那些斯文些的孩子。我早听说余大人的五儿子余子鹔有才有识,来日必能成大器,据我多年与洋人办交涉的所见所闻,世界列强的海军大臣,全都是有学识的人才,不似我们那些只知道德文章的军机大臣。统率干军,指挥海战,要的是新学知识,满腹经纶派不上用项的。大直沽海军大学,首届招取学子五十名,只要他们当中能有十个人成器,来日就能出息成一名海军大臣,还能造就出几个舰长将军,这就看他们谁有造化了。”说罢,袁世凯率先端起茶盅。心照不宣,该说的话说完,他已是要端茶送客了。

“二嫂,我要走了。”

一天傍晚,五弟余子鹔来到二哥房里,见屋里没有仆佣,这才悄声地向宁婉儿说着。

“去哪里?”最初,宁婉儿并不十分在意,现如今出门求学的事已经不新鲜了,何况五弟又是新学的先锋,国难之时,四处奔走,也自然是平常的事。

“日本。”余子鹔更加神秘地说。

“什么?”宁婉儿打了一个冷战,但她又怕自己没有听清,急转过身来,她关切地间着。

“真的是去日本。”余子鹔重复着说。

“日本?”宁婉儿惊讶地大声询问。

“嘘——”余子积提示二嫂不可声张,然后才向她仔细地述说起来,“二嫂千万不要张扬,我这次只能远走他乡了,本来我要去大哥房里说清原委,可我又伯大嫂劝阻。告诉二嫂一声,来日爹娘问起来,二嫂心中有数就是。”余子鹔说话的声音极低,一面说着还一面观察窗外动静,看来他是要不辞而别了。

“五弟攻读新学,爸爸是知道的,求新学东渡扶桑,也是常情,五弟何必要不辞而别?”宁婉儿一双眼睛紧盯着五弟,她一双手暗中发抖,便紧紧地缠绕着一条手帕。

“二嫂不知此中缘故。”余子鹔将一只茶盅在手中转动着,将来龙去脉、事情原委向二嫂说清楚。”袁世凯来天津就任直隶总督,他要创办大直沽海军大学,为拉拢亲日势力,他向爸爸提出要选我进海军大学读书。”

“这有什么不可的呢?大直沽,总比日本要近的吧。”宁婉儿不解地询问。

“袁世凯之为朝廷重用,始于其出卖百日维新,而袁世凯之居奇其货,援为资本者,则小站新军也。溯甲午战后,变法之议蜂起,袁世凯曾出款资助,以欺惑维新派列位志士仁人。但事后袁世凯出卖维新派,告密于后党,致使变法维新夭折。如今他跃身为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百般拉拢列强势力,且又练新兵,组海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中华古国,维新变法不成,则必要有奸雄乱世。这方土地,这个政体,除造就大阴。谋家、大野心家之外,别无所能。我余子鹔血气方刚,何以肯卖身于奸佞粟雄篱下,和他一起去做不仁不义之事呢?”慷慨陈词,余子鹔表明了他不肯进袁世凯所办海军大学的原因,义正辞严,宁婉儿早已被他感动了。

“你怎么就想出这么个不辞而别的主意了呢?”宁婉儿又进一步地追问。

“听到爸爸答应袁世凯要选我进海军大学的消息,我当即找到了严夫子,向严夫子表明我不肯卖身于独夫民贼的决心。严夫子当年力主维新,他对袁世凯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严夫子念及他和我家的多年关系,不肯助我私自逃匿,他怕对不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