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余隆泰见儿子心神儿稳定了之后,便坐在余子鹏对面,面容肃穆地对儿子继续说,“既然从今后,你仰仗着我的名望办纱广,那,你就得给我规规矩矩地做人,吃喝嫖赌的恶习,必得给我改掉。为人处世么,立业之前无论怎样荒唐都可以不咎既往,但是,一进入社会,就必须循规蹈矩。麻将牌,再不许打,经商最忌一个赌字,多少人好赌,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你以先能够一个赌字赢到手一家布厂……”
“父亲大人,这布厂绝不是儿子在牌桌上赢来的,只是那破落公子倒是儿子在牌桌上认识的。”余子鹏以为老爹对自己的放浪形骸了如指掌;便忙着辩解。
“文过饰非,不必花言巧语,你什么事也休想瞒过我的眼睛。”余隆泰久经沧海,对于各色人等的各类行迳,自知有些了解。”我只是告诫你,如果是牌桌上赢到手的产业,万不可再在牌桌上输掉。接过这片产业,从此弃恶从善,好好经营,发财致富,那时再从你万贯收入中取出一二兼善天下,人们便要为你歌功颂德,从此天下人只知你的善名,而不问你的既往了。不能戒掉恶习,贪恋方城之阵,赢进来输出去,直到不可收拾,那就是不可救药了。此外,至于你在外面姘居的女人……”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那是绝无此事的……”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余子鹏站起来又要给老爹下跪。余隆泰一抬手,立即又将他按坐在凳儿上。
“倘若那女人品行不端,我劝你宁肯破费些钱,还是要早早了断干净;倘那女人自始便是依赖你随你,你无端地遗弃人家,那也是于情理不容,那、那……”再往下,余隆泰已是不知该谈什么话了。
“父亲,父亲。……”余子鹏无力地从凳儿上站起来,一双乞怜的眼睛望着余隆泰,半天,他才似自言自语地谈着,“另立偏室,兄弟五人之中,我何以能开此先例?”
大花厅里,父子两人都没了话说,余子鹏站着,余隆泰坐着,万分尴尬地僵持了好久时间。最后,不知是怎么一个缘由,只见余隆泰万分厌恶地向着儿子挥了一下手,“去吧,你去吧,我看着你,心烦。”
悻悻然,余子鹏转过身来就往外走。
“你站住!”余子鹏刚刚走到大花厅门口,背后的老爹一声吆喝又唤住了他。待到余于鹏转回过身来,余隆泰这才又想起了什么事,对儿子说,“经营一个纱厂,以你一个人的才智。那是无法驾驭的,我给你找一个帮手吧。这个人有才有德,且又经商多年,由他来操办纱厂可是比你要强上万倍。”
“谁?”余子鹏当即问着。
“马富财,就是上次带领众人在咱家门外首善牌坊闹事的那个人,真是不打不成交呀。如今,他也是于经商中碰得焦头烂额。东山再起,这种人身上都有一股邪劲。日后,恒昌纱厂,你只做东家掌柜,一切生产商务,都由他一人主管就是,那是个人才呀2”
“孩子遵命就是。”余子鹏乐不得有个人替他支撑纱厂。由他独自经营,即使有老爹做后盾,二年之后,只怕连老爹这份家产也要赔光的。到那时,又得钻进蓝扇子公寓躲债去了;
二、江南就有不少女子破茧而出
“严夫子,子鹔有信来了。”
料理完了家务事,余隆泰匆匆来到严夫子府邸,兴高采烈地带着余子鹔从日本国寄来的信,向余子鹔的老师严复报告他弟子的消息。
“他一切都好吧?”严夫于关切地询问。
“一切都好、都好,起居已经安置妥贴,并且考入国立高等学校读书了。”余隆泰向严夫子述说着,目光中闪着兴奋的光斑。
“这我就放心了。”严夫子释然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还没有让坐敬茶。立即,有仆人过来送上茶水,他二人才分宾主坐下,说起了知心话。
“子鹔这些年承蒙严夫子谆谆教诲,如今才有了这样的出息。”余隆泰一是夸奖儿子的长进,二也是感激严夫子的苦心,情真意切,连目光都显得格外明亮。”严夫子面前,我自不必隐讳了。我余姓人家,原不过是一介商贾而已,暴发户,买办,仰仗着洋人鼻息发财的市井俗人,只有严夫子不嫌弃我家的寒微出身,从我五个儿子中选出一个肯上进的子鹔来,开蒙教诲,这才一天天使他成了一个学子。如今,他又有了大志愿,要救国救民,东渡扶桑求学读书,这是我余姓人家的造化呀!我五槐桥余家府邸门外的首善牌坊不过是个装饰罢了,来日我余姓人家能出息一个开启民智的大学问家来,那才真是威震四方了呀!”余隆泰越说越高兴,说着说着,他的脸都兴奋得变红了。
“子鹔这孩子天资聪颖,且又好学上进,我早就看出他必能于国于民于已有大建树,有大成就。平日,他随我读书,对许多疑问穷原竟委,以天下为己任,中国需要这样的铁血青年呀!”严夫子说着,万般感慨地摇着头,“复,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激昂文字,指点江山,这些年也不外是译介了几部西人的著作,写了几篇鼓吹变革的文章而已,多不过也就是盼望能有一个明君采纳我的主张,从此变法维新,走上富民强国之路。但是,如今皇上失意,大权旁落,当道掌权的全是些昏庸老朽,他们胸无点墨,不思维新,只要能守住一家天下,无论什么丧权辱国的事都干得出来。这等昏庸老朽们不知世界何以成其为是世界,也不管中国该如何自立为中国。这等人于强国富民已是不能指望了。欲振兴中国,必先改良帝制;欲富强中国,必先效法西洋。任重道远,披荆斩棘,这除弊革新的使命,就已是非子鹔这一代铁血青年莫属了。隆泰吾兄在上,因你为亿万民众教养这样的有为青年,我真要向你拜谢的呀!”说着,严夫子向余隆泰作了一个大揖。
“唉呀,严夫子,我是要谢你的呀!”手足无措,也受宠若惊,余隆泰又忙着给严夫子作揖致礼。然后,这才又坐在椅子上说了下去,“说到改良帝制,如今的帝制已是名存实亡了。古歌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如今是:割地是我,赔款由民,列强称霸,百姓水火,帝力于国何有哉了!这朝廷皇帝除了捕杀反叛之外,已是形如虚设了。中国人心里没了皇上,士农工商,受了洋人欺辱,找皇上行吗?老佛爷说了,我宁给外鬼,不给家贼,中国百姓只能任人鱼肉了。洋人心里更没有中国皇上,立租界,开洋行,驻扎军队;中国的海域疆土,田地河流,洋人是横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有谁想起来要去问中国皇上一声?最可恨,是中国人不知自爱,困难当头,不但不知精诚团结,反而尔虞我诈,自相杀伐。严夫子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前不久,我一片好心扶助一群外地商贾立了一个华昌贸易,一心希望他们能同心协力与洋行抗衡。谁料,这些商人只顾个人的蝇头小利,没多久便一个个被洋人收买过去,那个华昌贸易也就无疾而终了。所以,依隆泰所见,中国欲自立,必先开启民智,改变自私品性,须先有新人,然后才能再有新国!”
“高见高见!”严夫子连连点头赞许余隆泰的见解,随之,严夫子起身从书橱里取出一部书来,打开书页,指着书的文字对余隆泰说,“这里我于前些年译成汉文的一部《天演论》,原为英人赫胥黎所著。其要旨便在于阐释天择与物竞二义。赫胥黎氏以为,天不可独任,要贵以人持天,以人持天,必究极乎天赋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后其国永存,而种族赖以不坠,是之谓与天争胜。而人之争天而胜天者,又皆天之所苞,是故天行人治,同归天演。”说着,严夫子托着展开的书,给余隆泰读了起来,“自禽兽以至于人,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而或休,而所以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中有最宜者在也。
”念完这一段文字,严夫子又给余隆泰解释说,“物竞天择,乃万古不变之道理。微至花草虫鱼,巨至人类国家,自强自立,繁衍生息,无时无刻不在物竞之中,而任由天择;而天之所择者,唯必能战胜万物之适者也。适者,也即为强者也。当今世界,列强崛起,或由民智开启,或由工业革命,通商航海,兵舰火药,物竞之势,日渐酷烈。以朝政而论,清人天下早已于物竞之中沦落败北,以人种而论,中国人尚有气节在,但倘不能唤醒民众奋斗自救,纵有先知先觉的精英学子,恐也于救民强国无济于事。隆泰兄讲商贾如此,其实学人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中国之再生,只能寄希望于新一代的有为青年了。”
“可是眼前的事,是大家要活呀!”余隆泰到底是一个商贾,他于赫胥黎的著作、名言不甚理会,开门见山,他要找条活路,“洋行操纵市场,中国商入相继破产;洋货涌入中国,中国工业纷纷倒闭;再加上欧美日本的资金流入中国,外国银行挤倒中国银号,中国人真就要沦为亡国奴了。刻不容缓,必须扶植中国的工业商务,要哀求国人,不买洋货,更要哀求朝廷,减中国商务税额。不要以为开工厂做生意,只是为了自己赚钱,这钱若是再不赚回来一点归自己所有,那就更要任人宰割了。”
“严复一介学子,于经济实业的景况爱莫能助,但报界、学界,多少还能有些作为。前些日,天津、上海报界同仁已联合议定,敬告民众,不购洋货,华文报纸,不登洋商告白,以造成抵制洋货势力,以伸国权而保国利……”
“严夫子,到底您是一位圣贤呀!”激动不已,余隆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他先是向严夫子作揖致意,然后又挥着双手说着,“有严夫子这样的名儒学人为我们伸张,我们怎能畏首畏尾地不敢抗争。严夫子放心,我这就回去操办一个商会,联合天津商业工业界同行同乡,联合去袁世凯的总督府请愿,保护工商,振发民气,自救自立,已经是刻不容缓了!”
宁婉儿觉得身体不适,说不清症候,就是不思茶饭,全身无力,早晨出冷汗,午后身子冷,夜里睡不着觉。为照料宁婉儿将养身体,宁婉儿的女儿琪心已由徐妈带着搬到另一间房住去了。大嫂娄素云还把自己身边最灵透的一个丫环派了过去,日夜侍候在宁婉儿的病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