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世蕃的心目中,许家父子的地位比温家父子更重要一些。作为一个聪明人,他更喜欢跟同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很明显,许云波比温伯璋不知聪明了多少。但是,即使他比较器重许云波,不时敲打几下也很重要,这是一种权术,为的就是让手下时刻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从而不敢生出异心。所以他选择在这样一个场合,出其不意地诘难许云波,如果他一时心慌,暴露出狼子野心固然是好,就算没有问题,经过此番敲打之后,许云波只会更加尽心尽力地办事,唯恐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
实事求是的说,严世蕃的头脑确实很不简单,他很会分析人的心理,对人情世故也有透彻的了解。如果比拼智力的话,许云波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越是聪明的人便越自负,他并没有将许家父子当作对手,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配,但他不知道许家父子的背后还有一个莫思凡。即使知道,恐怕也不会太在意,不就是一个低贱的商人吗?这种人连做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小瞧天下所有人,狂言当今只有三个英才,殊不知,英才何其多也,且不说莫思凡这等开了挂的,就算是许云波,经历了两年历练,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楞头青了。
这两年里,许云波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小心翼翼地在权贵们之间侍奉周旋,环境迫使他加速成长,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只要思想转变过来,进步就非常快,早就练出了处变不惊的本领。而且针对严世蕃洞察人心的特点,特意加强了表情方面的控制。可以这样说,严世蕃看到他的恐惧、慌乱等情绪,不过是他想让其看到的罢了。要做到这点非常难,但是如果有人看见他在家经常演练的话,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以假乱真了。
光有这些还不够,像今天这种突然诘难的情况,如果没有早作准备的话,很难做到滴水不漏。但是许云波为今天这次诘难足足准备了两年,从未懈怠,他并没有幻想自己已经充分得到了严世蕃的信任,对于这种老狐狸来说,是谈不上相信别人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亮出獠牙?所以他经常告诫自己小心谨慎,绝不能坠入严世蕃布下的陷阱。他做过很多次推演,也得到过莫思凡的亲自指点。要想不让严世蕃怀疑,就不能尽说假话,那样一戳就穿,经不起检验。最好是七分真三分假,虚虚实实,要知道严党的眼线甚多,与其捏造事实,倒不如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微掺点水分,夹带私货,就算严世蕃派人去调查,也不可能调查出结果来。
严世蕃琢磨了一会,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漏洞。他当然知道许如尘和温世贤不和,矛盾很深,早前因为联姻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但是随着许云依的逃婚,双方再度剑拔弩张,所以许如尘将温世贤视为最大的敌人完全是有可能的。在夏言指望不上的情况下,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边更是能够理解。这样说来,许云波身上倒是没什么疑点了。
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自然会派人前去查证。如若发现有一句言词不实,你自己清楚会有什么后果。所以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许云波镇定自若地说道:“学生句句是实,无需改口。”
“很好。我看你年纪轻轻,倒是机灵得很,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替我处理一些私务,如何?”
“多谢严大人提携,学生感恩不尽。”
“也不怕你知道,开年后严某便将调任工部右侍郎,掌管营造工程事宜,到时候天下所有屯田、水利、修缮、营造尽归我手,从我手上出去的银两何止百万?只要稍微放松一点,所获便极为可观。你跟着我,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许云波欢喜道:“恭喜严大人,贺喜严大人,这果然是个好差事。”
“不过,要想跟在我身边,还得符合一个条件。”
“请严大人训示。”
“在座的这几位你也认识,说起来也喝过几次酒了,他们就是一直跟着我的,且让你看看咱们是什么关系。”
那几个陪酒的人相当机灵,闻言便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走到严世蕃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大呼道:“见过父亲大人。”
许云波的心仿佛被猛地撞了一下,饶是他已经修炼得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大惊失色。严世蕃的意思非常清楚,要想真正的投靠,那就得跪下来认爹,成为他的义子。在这个年头,认他人为父——特别是臭名昭著的严世蕃——必将遭受全天下人的耻笑,非脸皮极厚的人叫不出来。
他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波澜,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脑海里翻滚,今天自己只要跪下去,这辈子几乎就完了,哪怕是扳倒严党,自己作为严世蕃的义子也将终身蒙受耻辱。然而他还有得选择吗?没有了,自己不跪,之前所有的付出便尽归流水,不仅严世蕃会当场翻脸,自己的父亲、妹妹,所有关心帮助过自己的人,都将遭遇到难测的命运。
他仿佛考虑了很久,其实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立即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说道:“请严大人也收我为螟蛉义子,以便于今后能尽心尽力服侍大人。”
严世蕃哈哈大笑道:“好。我收下了,起来吧。”
许云波并不怠慢,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来。虽然并没有刻意,但他表现得恰到好处,既有短暂的犹豫,又有很坚决的跪拜,这些表情动作落到严世蕃的眼里,恰好符合一个既震惊又急切攀附权贵的年轻人形象。于是本就不多的戒心也放下来了。他很满意,他喜欢聪明人,一个既聪明又忠心的许云波才是他需要的帮手。
“今后,我会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以你的才能,做好不难。”
“多谢义父大人。”
“不过,”严世蕃又道,“温世贤你就不要去动他了,这一年来你在我耳边讲过他不少坏话,有些是真的,也有些夸大其词。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咱们是同气连枝,不宜内斗。明白吗?”
“孩儿明白,谨遵义父大人吩咐。”许云波以一种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服从的口气回话道。
严世蕃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手下人相互斗斗其实没有坏处,完全可以从中取利,就跟皇帝怂恿朝臣内斗一般。只要不伤害到自己的利益,他们争来争去更利于掌控。
他挥了挥手,让许云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喝酒。此刻那几个陪酒的人又纷纷举杯祝贺严世蕃喜得义子,又贺喜许云波攀得高枝,今后大家都是同父兄弟了,自应当同心协力,共同捞钱。一时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宴会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下结束,吃饱喝足之后,自然是要眠花偎翠,严世蕃向来便是极其贪淫之辈,一生霸占的女人无数。到了如意轩,那就跟进了销魂窟一般,自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许云波早已安顿好了一切,宴席一撤下去,就有人来好好伺候严大老爷了。就连那几个陪酒的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
许云波当然不可能抛下严世蕃自己回去,他在如意轩也有个歇息之处。只不过这地方跟那些销魂窟比起来,可就简陋多了。
他刚刚走进歇息的房间,一个侍女打扮的人便跟了进来。许云波瞥了她一眼,沉声问道:“有没有人监视?”
侍女道:“这附近都是咱们的人。”
“大家辛苦了。”
“各司其职而已。”
许云波默然一会,说道:“转告家里人,不太顺利,要想扳倒某人,最好再找一些证据。”
“明白。一定转告。”
“好,你去忙吧。”
那侍女行了一礼,离开了。许云波掩上房门,开始了思索。
这个如意轩并不是他自己的地盘,而是陆少翁建立的一个锦衣卫秘密据点。陆少翁深谋远虑,自然不会将眼光局限于南昌一地,早在几年之前,就在京师安插下了耳目。如意轩作为销魂之窟,往来的都是权贵,获取情报信息的能力也非同小可。许云波回到京城之后,获如意轩的助益良多。
当然,他行事非常小心,决不让人看出他跟如意轩有什么关系。京城里各方势力云集,耳目众多,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身份。
这一年他为了扳倒温世贤,确实没少在严世蕃身上花心思,然而收效并不大。严世蕃不是傻瓜,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贸然定温世贤的罪。普通的贪污受贿罪名在严世蕃这里不起任何作用,因为他自己就是比温世贤更贪婪的人。除非温世贤做了什么严重危害严家父子的事情,到那时再忠心的狗也会被宰掉。可要寻出这样的罪名来,何其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