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显得阴晴不定。他当然知道温世贤虽然是父亲的一条狗,但这条狗也有六亲不认的时候。特别是上次以劣质木材顶替名贵木料之事,更是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几乎是连夜派人去将其痛骂了一顿。占便宜占到老子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是该给他一个教训。
但是这条狗再六亲不认,终究是自己养来看家护院的,即使要给教训,也只有自己教训得,许如尘如果想要对付温世贤,本质上还是跟自己父子过不去。
他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巧舌如簧,就能让我相信你的鬼话?”
许云波道:“严大人如若不肯信,学生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让大人随意处置,绝无怨言。”说罢,闭上眼睛,果真是任由处置的意思。
严世蕃淡然说道:“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对付温世贤。”
许云波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学生不想占用大人太多时间,不说也罢。”
“你若是不说,不怕我治你的罪吗?”
“我说了你未必肯信,何必多费口舌?”
“你若是不存心欺瞒,说得在理,我为何不信?不要试图说假话,你说的每一句假话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许云波长揖了一礼,说道:“学生并非存心欺瞒严大人,也情知大人的智慧皎如日月,学生俯伏于尘埃,不及万一。既然大人肯听,且听学生一一道来。”
“且说。”
“家父蒙皇恩浩荡,巡抚于江西,原本只想做个安稳地方官,至于夏严之争,并不想过多牵涉其中。其实夏言不过恰好是家父应试那年的主考官罢了,要说有多深的关系是谈不上的。可是世人无知,往往强行牵扯,这也就罢了。反正只要心向着严大人,是谁的门生有什么要紧?可是江西右布政使温世贤却处处以家父是夏言门生为名,大肆攻击,以至于家父在江西举步维艰,学生在江西时,时常听到家父嗟叹,只恨平生抱负无从施展。学生见家父忧心,所以才献上一计,要想做大事,非得找个靠山不可。遍寻天下英雄,有谁比严首辅更合适?家父听了学生的建议,却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决。”
严世蕃冷笑道:“令尊就算是要找靠山,自然也是找夏言,又怎么会找我父亲?”
许云波道:“学生当时不知人情世故,哪里想得到这么多,那时正是三月份,夏首辅刚刚致仕,我觉得与其找一个退休的老头,倒不如找手握实权的靠谱。但是家父却不赞成,反而将我骂了一顿。”
“他是夏言的同党,当然不会赞成。”
“此话差矣,家父时常跟我说,如果是比能力,夏首辅和严首辅不相上下,但是在为人处事方面,严首辅胜过不止一筹。夏首辅性子刚烈,不能容人,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败亡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严首辅为人灵活得多,朝中大臣都向着他,此等人心向背,不可违逆。”
严世蕃哈哈一笑道:“原来令尊居然早有这种认知,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只是他为何不赞成投靠我们呢?”
“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没有谁会相信我们。世人都说家父是夏言的门生,现在反戈投靠严首辅,拿什么来取信于人?”
“唔,这倒是个问题。那为何后来又想通了?”
“当时事态并不明显,家父也还未曾被架空,站队还不是很急迫的事情,所以就搁了下来。随后的几个月,家父和温世贤依旧斗得难解难分,双方都有各自的支持者,相互争斗,政令朝令夕改,政事则一塌糊涂。入夏之后,家父便逐渐落在下风,时常忧愁无计。学生便再次提出投靠的建议,这次家父不曾骂我,却也没有明确表态,只说再看看风向如何。”
“令尊未免太过小心谨慎。”
“严大人是高才,自然什么都看得明白。家父却没有那等眼光,有犹豫乃是正常的。如果我说家父从无半分犹豫,一心一意要背叛师门,投靠严首辅,严大人难道会信吗?”
严世蕃乃是一个人精,于人情世故上极有研究,倘若许云波的说法中有甚不合情理的地方,决计瞒不过他。这种选边站队的事情,正常人都会犹疑不决,斟酌再三,否则倒不正常了。这样想来,许云波的话反而可信了几分。他不置可否,只是说道:“继续说。”
许云波接着说道:“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家父和温世贤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直到家父忍无可忍,终于下定了投靠的决心。”
“何事?”
“那一年夏季,河水暴涨,淹没进贤县十万亩良田,千余民户被淹,损失甚大。事后,家父组织赈灾,拟给灾民发放钱粮,并计划修筑河堤,防止水灾复发。此事本来是由家父属意的某官员负责,谁知温世贤突然插手,不但罢了家父指派的官员,还将差事直接交给他儿子温伯璋。结果灾民不但没有受到救助,反而备受吏员搔扰,而赈灾所拨的钱粮,多半都落入温伯璋的腰包。家父就此事质问温世贤,温世贤却冷笑道,贪墨赈灾钱粮,自古皆然。家父捞得,他就捞不得?说罢拂袖而去。自此衙门官吏皆以温世贤马首是瞻,再也没人肯听家父的。家父痛定思痛,这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压过温世贤一头,报此公然羞辱之仇。举朝上下,唯有严首辅才能替家父撑腰。至于门户有别倒不是最重要的,至于拿什么取信于人?一是家父的毕生积蓄,二是学生本人。如果学生以命为质,严大人还是不相信的话,那学生无话可说,任杀任剐,绝不皱眉。家父唯一担心的便是夏言被重新起复,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幸亏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当然后来夏言突然遭斩,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夏言既死,家父后顾无忧,除了专心侍奉严首辅之外,还有别的出路吗?”
“倒是有点道理。不过依据你的说法,你父亲和温世贤矛盾极深,那为何后来还要联姻?”
“联姻之事,并非临时起意,早在家父去南昌之时,温世贤便已经遣人前来提亲,不过遭到家父拒绝。倒不是因为阵营有别,纯粹是看不上温伯璋这个人。后来旧事重提,家父看在共同侍奉严首辅的份上,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只可惜我妹妹性子刚烈,不但看不上温伯璋,连家父也一同恨上了,后来逃了婚,至今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未必不是你们串通好了,故意赖婚的吧?”
“绝无此事。我妹妹自小在外面学艺,个性很强,连我这个哥哥都看不起,她要是想逃,当真是没有人能拦得住。当然了,在这件事情上,家父一直处境很被动,他并不想联姻,出于无奈才这样做了。温世贤仗势欺人,将家父限制得死死的,我妹妹被他派人牢牢地看守着,连家父都不能前去探望。在这种情况下,丢了人家父可不管,也没有义务帮他找人。如果换作是我,巴不得妹妹跑得越远越好呢。”
“你未免太过坦率。”
“在严大人面前不敢说谎,如果我说恨不得亲手抓住妹妹送给温伯璋,那样既不近人情,也假得离谱。我真心想法便是不想让妹妹嫁入温家,严大人当能体谅。”
严世蕃沉吟起来。许云波说了这么多,听上去确实合情合理,他甚至丝毫不遮掩对温家父子的厌恶,如果他当真别有用心的话,应该不至于这样说,反而应该尽力掩饰才对。毕竟谁都知道温世贤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得罪了温世贤,跟得罪自己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许云波还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只能说他真的很恨温家父子了。
其实对于他而言,不管是温世贤还是许如尘,都不放在心上,他相信以自己的智慧,对付这些官僚完全是轻松得很,所以他今日突然发难,无非是想给许云波一个警告罢了,这两年来,他一直都派人紧盯着许云波,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动。一般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其人聪明异常,完全可以瞒过自己的眼睛,要么就真的是死心塌地投靠了自己,在他看来,只有可能是后者。他对自己的智慧相当自信,从来不认为有谁能在自己面前耍得了花招。只要许家父子还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他是不在乎他们那点小算盘的。
还有一个原因使他认为许云波说的可信,那就是温世贤的表现。温世贤掌管着江西省的钱粮税赋,每日经手的银两极多。以他的手段,随便截留一点下来就是巨额财富。按道理说,捞了这么多钱,孝敬一下也是应该的。可是这两年来,温世贤送到京城来的礼物总是不令人满意。如果没有许如尘的豪爽出手相衬托,温世贤送的其实不能说寒碜,但问题就在这里,人比人气死人,在送礼的问题上,就完全可以看出两人的巨大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