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知道,响塘琉璃厂和金玉堂的产品完全相同,相互竞争的格局不可避免。至于说什么官用民用更是一个伪命题,琉璃制品在建筑上面使用最广,其中又以琉璃瓦最为常见,但琉璃瓦的使用是有规定的,基本上只有皇宫、藩王府等地方可以使用,到了嘉靖年间,虽然略有放宽,也基本上以官家为主,在民间主要是寺庙或巨富之家在用,在用量上远远无法跟官用相比。至于琉璃饰品或工艺品之类的份量非常少,如今更是广受西凌工坊的水晶工艺品冲击,几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在这样的环境下,袁紫恒说他跟金玉堂没有冲突,不是瞎说是什么?如果没有冲突,那先前惨烈的回扣大战是怎么回事?
只是袁紫恒存心赖皮,苏金钰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压住心头的火气,沉声道:“如果当真是金玉堂做的不对,苏某再次向袁兄致歉。苏某无意跟袁兄为敌,也不想继续扩大双方的矛盾。如今事态已经是这样,请教袁兄,在下要怎么做才能令袁兄满意?”
袁紫恒倒是有些佩服,自己一再挤兑他,换个人来只怕就要暴走了,苏金钰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话,确实有些难得。但这样的人也确实有点可怕,为了达成他的目的,敢于将姿态放得很低,就凭这份隐忍功夫,就不容小觑。
他默然一会,才说道:“商战无情,不是苏兄说一句罢手就能罢手的。任何一个做大的世家,哪个不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这一路上,要干掉多少个对手?抢他们的地盘,夺他们的市场,如果不这样做,怎么才能做大做强?苏家乃是百年世家,苏兄执掌金玉堂也有数年,为何还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假如在这次交锋中是袁某落在下风,苏兄是否会放袁某一条生路?恐怕不见得。同理,袁某凭什么要放过金玉堂?让你们缓过劲来,休养生息,然后再来一番混战?袁某不傻,想当初在西凌,大小商战也经历过无数次,养虎贻患的事情决不会做。”
“袁兄真要把事情做绝?”
“非是我要做绝,金玉堂何尝不是一心要打败袁某?此事难分对错,我也不必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此战一开,必须要有一个结果。谁胜谁败,想必苏兄心中自然有数。不过,苏家并非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你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也是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将金玉堂卖给袁某。袁某定然依据市价行情买过来,决不让苏家吃亏。你也别忙着答复,因为你肯定还得回去征求家族其他人的意见。所以,今天就这样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上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苏金钰也不是什么惯于低声下气的人,求和不成,唯战而已。
他拱了拱手道:“袁兄意既决,苏某告辞。金玉堂再不济,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袁兄要想吞下金玉堂,还得准备一副好牙口才行。”
“放心,袁某正当壮年,牙口甚好,纵然是一头牛也吞得进去。”
苏金钰满怀愤怒,扬长而去。此番谈判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平白受了一番羞辱。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和谈不成,那就只能武斗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响塘村漆黑一片。由于傍晚时刮来一阵强风,下了一场暴雨,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雨还没有完全停止,风儿呼呼的吹着,给盛夏带来了一丝凉意。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自然都躲在家里,没有人出门。
苏家大宅院里,大门紧闭,高大的院墙,层层叠叠的房屋,彰显着苏家的气派,在过去几十年里,也是响塘村村民们最羡慕的地方。在往常,这里也是响塘村夜晚唯一有光亮的所在。苏家有钱,自然可以大红灯笼高高挂,在苏宅门口,走廊上,花园里,到处都会挂着照明的灯笼。虽然光线并不见得强,至少比点不起油灯和蜡烛的村民家强多了。
不过这天晚上,由于风狂雨骤的缘故,苏家也早早的取下了灯笼,所以同样是漆黑一片。
夜半时分,苏家后花园的一处小门悄然打开了。四个黑衣蒙面人从小门里走出,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之中。小门很快又被关上,仿佛从未打开过一样。
黑衣蒙面人在雨夜里潜行着,没有惊动任何人,偶然有几声狗叫声传来,除了衬托出夜的宁静之外,也没有太多的作用。
他们很快走出村子,向西面行去。那个方向正是响塘琉璃厂的方向,离村子只有约两里的距离。那儿白天挺热闹,但晚上被雇佣的村民回家之后,偌大的琉璃厂就冷清了许多。根据探听来的情报,琉璃厂从金玉堂挖过来的工匠以及从西凌来的那些人,绝大部分晚上是回水泥厂的工地上去住的,水泥厂如今已经停工,全力以赴建设琉璃厂,但工人宿舍之类的设施很齐全。袁紫恒这大半年光顾着建车间了,其他设施能简则简,琉璃厂里只建了很少的几间平房,供值夜的人居住,其余的人便分散到水泥厂去。至于袁紫恒自己,则没日没夜的守在琉璃厂,其敬业程度,绝对是让人钦佩的。
黑衣蒙面人们显然已经将地形之类的摸熟,轻车熟路的来到琉璃厂附近,这儿有一小块高地,站在高地上,基本上可以将下面的琉璃厂全貌都看到。此刻已经是半夜,天地间非常安静,除了细微的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而除了一点如豆的烛光从下面的一个房子里散发出来之外,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光亮。而那个有光亮的地方,就是袁紫恒日常所住的房间。
蒙面人们观察了一会儿,确信目标就在那里。为首的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向高地下的琉璃厂摸了过去。
堪堪要到琉璃厂了,变故忽然发生,只见道旁忽然窜出一条黑毛大犬,咆哮了一声,就向蒙面人们扑了过来。幸亏为首的蒙面人身手敏捷,手中钢刀闪电般的一击,刀尖划破黑犬肚腹。那黑犬“嗷呜”低鸣了一声,立即毙命。
虽然没有被黑犬扑到,但是蒙面人们依旧吓出了一声冷汗,在情报里面,可没有琉璃厂养狗的记录,白天进出琉璃厂的人很多,也没有谁见过这条狗,结果它现在突然扑出来,要么是情报工作失职,要么就是琉璃厂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为首的蒙面人做了个手势,大家都悄然伏下身子,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如果狗当真是琉璃厂养的,此刻也许会有人出来查看动静。然而等了好一会,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一个蒙面人凑到老大跟前,低声问道:“怎么办?”
老大咬了咬牙,道:“继续行动。”
四个人窜到院墙下面,几下就窜了上去。翻过院墙,就进入琉璃厂,四个人跳下院墙,刚一落地,就听得一人惨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抱着脚痛呼起来。虽然很暗,可还是能够看见他的右脚上夹着一个大铁夹——是捕捉野兽常用的那种捕兽夹,非常强力,那蒙面人被这一夹,脚踝上鲜血淋漓,只怕是从此就废掉了。
惨叫声仿佛成了一个信号,火光骤现,到处都亮起了火把,为首的蒙面人骇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有多人擎着火把站在十余丈外,腰间佩着刀剑。更有十余人围成了一个半圆,手里拿着弓箭,寒森森的箭头在火把的照耀下,直指着他们。只要他们表现出抵抗的意思,立即就会箭如雨下,先射死了再说。
原来这是一支伏兵,就在这里专门等着他们上门的。
为首的心胆俱寒。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说明自己这伙人的动静全都落在对方眼里,就专门候在这里等他们上钩的。
这时一个人排众而出,大声喝道:“我乃巡按衙门堂前捕头周秀,听闻最近有一伙奸人要谋害响塘琉璃厂的东家,特奉巡按大人之命,在此巡视。尔等趁夜暗暗前来,行踪鬼祟,又杀死护厂黑犬一只,意图不轨。识相的就放下武器,速速投降,交由巡按大人发落。”
巡按衙门?原来是一群官差。可为什么是巡按衙门?
为首的蒙面人略微有些懵。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利,自己总共才四个人,还有一个脚受伤的,而对方足有一二十人,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不过有利的是,官差们的战斗力实在薄弱,人多未必就能困住自己兄弟。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顿时安定了一些,坐以待毙可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因此他心一横,低声叫道:“兄弟们,咱们冲出去,杀散这些官差,咱们还有得救。”
身后三人没有说话,但是都将刀剑拔了出来,那个被夹伤了脚的蒙面人也不甘示弱,虽然伤到了脚,捕兽夹还在他脚踝上,没办法取下来。但他咬着牙,拼命的坚持着。
周秀眼见他们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拔出了刀剑,意图负隅顽抗。他心中大怒,将手往下一切,大声喝道:“放。”但听弓弦声乱响,十余支箭顿时便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