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圃在外面云游了几年,几乎走遍了大明江山,近日才从四川回来,苏家的现状他当然知道,但他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苏家的衰败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但是苏金钰现在焦头烂额,唯一能够倚仗的就只有太叔公了。
事不宜迟,苏金钰立即起身,前去拜见太叔公。
整个苏家都是住在一座很大的宅院里,苏金钰住的自然是最好的房子,而苏云圃住的是偏房,而且是最角落的偏房,几乎跟下人住的地方挨着了。不过苏云圃显然没把这个当一回事,照样安之若素。而且他多数时间都在外面,住所的好坏其实是不太重要的。
苏金钰来到太叔公住的房子外面,还隔着十余步,就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孙儿金钰拜见太叔公。望太叔公慈悯。”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苏云圃拄着一根拐杖出现在门口。别小看那根拐杖,它是用硬木制成的,杖头包着一块铁皮。苏云圃的腿脚并没有任何问题,拄拐杖一是方便在野外登山,二是可以作为随身携带的防御武器,不管是打野兽还是打强盗,都很得心应手。
苏云圃如今也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但精神甚是矍铄,面容非常坚毅,跟苏金钰苍白憔悴的面容完全不同。他将拐杖往地上一顿,铁杖头撞在石板地上,发出铿然的声音。他沉声说道:“你为何今日才来?”
“孙儿事务繁杂,脱不开身。”
“一派胡言。”苏云圃怒气冲冲地说道,“不管是谁,拿事务多脱不了身的借口都是不能成立的。哪有那么多破事,非得要你亲自去做?你身为家主,不能充分的信任手下,让他们放开手脚做事,反而自己整天累得跟狗一样,这就是你的失职,这就是你最大的无能。别找那么多借口,不管是顺利也好,挫折也罢,踏踏实实的做事,不管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放开胸襟,接受现实,这个并不难做到。”
“多谢太叔公教诲。”
“进屋来谈吧。”
“是。”苏金钰跟着太叔公走进屋子里。屋子很小,没什么家俱,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硬板床摆在角落,连被褥都没有。但是屋子显得极其干净整洁,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心情都会放松许多。
他很惭愧地说道:“真是对不起太叔公,连被褥都没有备好,是我的失职。”
苏云圃冷声道:“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如今天气炎热,我习惯于不用被褥。再说你此来也不是谈被褥之事的,当此之时,你还有心情谈这个?”
苏金钰道:“是。太叔公慧眼如炬,孙儿此来,正是因为金玉堂内外交困,苦思无策,故而前来请教太叔公。”
苏云圃道:“详情你不必细说,我尽知之。而且我向你交个底,这种状况不是我能挽回的。”
“太叔公也没有办法?”
“没有。如果你真正了解对手,就会知道一个道理,对抗永远不可能赢,相互合作才是王道。”
“孙儿查过袁紫恒的底细,他充其量就是一个乡下的土财主,靠烧粗瓷的青平窑起家,虽然小有实力,但跟金玉堂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
“这就是你查出来的底细?难怪一败涂地。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还妄图对抗,不输才怪。”
“难道响塘琉璃厂真正的东家不是袁紫恒?”
“如果真是袁紫恒,金玉堂完全可以碾压,问题是哪有这么简单?你难道不奇怪袁紫恒的实力强大得过分吗?他能够建起这么大的琉璃厂,还付得出远超同行的高薪,产品价格却便宜得很过分。这一切靠什么支撑?靠源源不绝的财力。咱苏家也算财力雄厚,但是也撑不起这样的架子,这只能说明他的财力比苏家还雄厚得多。”
“孙儿知道袁紫恒的背后有许巡抚的撑腰。”
“错。许巡抚有权,只能保证琉璃厂的安全,但绝对没有那个财力。有钱的明显另有其人。”
“太叔公一定知道背后的那人是谁。”
苏云圃眯缝起双眼,望着屋外高远的天空,悠然神往,半晌方道:“我苏云圃游历四方,各地风土人情都见识个遍,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见过不少。然而有些事情,已经不能用稀奇来形容了,称之为神迹亦不为过。前年我是在陕西,有一天兴之所至,去拜访华严寺,却目睹了一桩异事,至今想来,犹觉神鬼莫测。”
苏金钰对他说的这些显然不感兴趣,插嘴道:“太叔公,咱们是讲响塘琉璃厂背后的东家,你扯什么华严寺干嘛?”
“你是不知,这两件事有着莫大的关联,你且听我道来。我跟那华严寺的住持宗顺法师有些交情,因为同样爱好观测天象,所以拜访之后,相谈甚欢,就在寺里多住了些日子。结果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前来参佛,出手豪阔无比,说出来的话语更是惊人,直指华严寺在不久的将来将毁于一次惊天动地的地震……”
“然后华严寺就真的毁了?”
“没有。只是时候尚未到罢了。可想而知,宗顺法师是不相信这个的。然后那年轻人就立下一个赌约,断言三日后必有天狗食日。结果在三天后的正午,天狗食日如期而至,连时辰都说的一丝不差。”
“老天,世上还真有这等奇人?”
“何止是神奇?在随后的日子里,那年轻人也住在寺里,跟宗顺大师讨论天象,你简直想象不出他的知识有多渊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没有他不精通的。我对天象还算有些研究,可是旁听过他的一次讲话之后,简直茅塞顿开,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天上的星辰是这般运转,以前苦思而不得解的现象,就此迎刃而解。问题是,看他的年纪,不过是年方弱冠,如此渊博的学问,让我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也为之汗颜。”
“那此人到底是谁?”
“这就是关键问题所在。我后来专门做了一番了解,才知道他原来是西凌人氏,到陕西来只是为了做生意。”
“西凌县人?跟袁紫恒是老乡?”
“不错,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我这人向来都有些好奇心,这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所以我就开始想方设法去了解他。当然这很不容易,那年轻人非常谨慎,而且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据信是离开了陕西,我只查到了很有限的一点信息。但是就凭这点信息已经足够了,因为我知道的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他是西凌工坊的真正东家,遍布大明上下的西凌工坊店铺就是他开的。”
“西凌工坊?”苏金钰怔了怔,虽然不是同一行业,但是西凌工坊的大名他还是知道的。只不过向来不曾打交道,所以了解得非常少。他只知道这是一家做工艺饰品的,听说品质相当不错,但也仅此而已,至于背景神马的,自己的背景是温世贤,他不信西凌工坊的背景能大过自己,所以也就嗤之以鼻。
但是听太叔公的口气,似乎这家工坊很了不起似的。他试探地问道:“太叔公的意思是袁紫恒的靠山是那个年轻人?”
“仅为猜测,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可是那又怎么样?难道西凌工坊就一定强得过金玉堂?”
“井底之蛙。你的眼光始终只盯着南昌府一地,殊不知以人家那个规模,早已经十倍百倍于金玉堂了。”
“真有这么大?”苏金钰有些不相信。
“我只担心低估了他,你却还不相信他有多大?这么跟你说吧,我在西安、汉中等多个地方都见过他的店铺,委实是富丽堂皇,非同小可。后来我又游历到四川,结果发现没多久西凌工坊也入蜀了,一亮相就引起蜀地轰动,民众争相购买,数千件饰品刚刚摆出来,就被一抢而空。以至于时常面临缺货的困境。扪心自问,金玉堂有这个实力吗?”
苏金钰摇头。他的业务仅限于南昌府及周边地区,他有这个自知之明,金玉堂要是没了南昌府确实不行。更别说遥远的陕西和四川了。
如果西凌工坊真有这般实力,如果袁紫恒的靠山真的是那个年轻人,那么他的资金似乎永不枯竭的谜题就有了解释。
问题是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现在他急需的是对策。
“太叔公,你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先前已经说过,对抗没有出路,合作才是关键。”
“可是现在我和袁紫恒已经闹僵,没办法回头了。袁紫恒已经放出话来,除非将金玉堂卖给他,否则没有和解的可能。”
“依我之见,卖给他未必就不可以。”
“可是……”
“你听我说,现在金玉堂已经陷得太深。就算袁紫恒不将它弄垮,迟早也得毁在温氏父子手里。现在温公子不是时常都来要钱吗?你确定要一直这样被勒索下去?就算你给得起这笔钱,但是你别忘了,金玉堂是被抵押出去的,随时可能被收走。你确定还要用无数老本来填注定要失去的金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