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温世贤的精明,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如果结合他当时的处境,也许不难找到答案。
仇鸾发迹之时,正是温世贤比较困难的时候。许如尘由于揽下了给严嵩建豪宅的任务,所以深受严嵩的器重,时常派人来劝勉嘉奖几句,相对而言,温世贤就受到了冷落。无独有偶,由于温伯璋的贪婪,将建筑木料以次充好,被狠狠地责骂了一通,此升彼落的情况下,温世贤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之后请杨午来调查也就想要化解这样的威胁,只可惜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
之后许云波在京城展开行动,目的就是动摇温世贤的根基,这些小动作无法瞒过温世贤的耳目,他当然也采取了一些反制措施,让许云波的那些行动大多失去了效果。这是双方的拉锯战,旷日持久,比拼的就是财力和人脉。财力方面,许云波有莫思凡的支持,实力雄厚得多,但温世贤人脉广阔,这方面的优势比较明显。所以双方称得上势均力敌。
为了打破僵局,或者至少要保持平衡,温世贤这才向仇鸾示好,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打好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谁都知道仇鸾是严嵩这边的人,是依靠严嵩才爬上去的。他跟仇鸾打好关系,不就跟讨好严嵩一个性质吗?他哪里会料到仇鸾和严嵩会反目成仇?江西离京城毕竟是远了些,信息传递并没有那么及时,等他明白严嵩在跟仇鸾作对时,已经是仇鸾快要凉透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做任何补救措施都是来不及的。
可想而知,严嵩看到那些弹劾奏章,心中是何等的愤怒,自己的心腹手下给自己的仇敌捧场,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他不用费尽心力去找证据,就知道这些奏章说的全都是事实。唯一蹊跷的是,言官们突然统一攻击一个人,要说没有人组织是不太可能的,可是看那些言官们的属性,很难找到太多的共同点,这些御史有些是自己这边的,有些是比较亲徐阶的,还有些比较独立,哪个阵营都不站,光是想把这些人召集到一起,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还有谁拥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让三个立场完全不同的阵营一起行动?
他把儿子严世蕃叫到内阁,将奏章丢给他看,问他有什么看法。严世蕃虽然号称鬼才,但是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什么都懂。如果是单纯的政治问题,那肯定难不倒他,但是如果掺杂了其他的社会因素,那他就不一定懂得了。而商工银行偏偏就是他不懂的行业。
一般来说,能够担任监察御史的人,都是比较正直清廉的人,敢言不畏死,真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概。不过这个制度已经传承了一百多年,从明初到嘉靖时代,无论社会环境还是朝政都有了极大的变化,监察制度也不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葆万年的。监察御史足有一百多人,自然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总的来说,清廉的人确实是有,但是更多的则是正常的官僚,他们也得养家糊口,也有吃喝享乐的需求。按照朝廷制定的极低的俸禄,而又不捞点灰色收入的话,绝大多数官员连妻儿老小都养不活,更别提享受了。所以为什么那些官员还活得下去?还能够喝花酒逛窑子?靠的当然是计划外的收入。
这些严世蕃都很清楚,论捞计划外收入,他认第二的话,没有人敢认第一。但他没法理解是什么样的组织能够联结这么多人——足有二十多份弹劾温世贤的奏章——而不让他有丝毫发觉。
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金融这种东西,对金融的巨大威力更是丝毫不懂,连后世的第一大帝国的政治经济都完全被金融大鳄所控制,资本的力量有多大便可想而知。
虽然现在的商工银行还称不上金融大鳄,业务能力跟后世更是有云泥之别,但是疯狂扩张了这么多年,它对社会方方面面的渗透已经十分的深入,以至于许多人都已经熟悉了它的存在,甚至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存钱借贷,使用银票,这些行为都是不经意的完成,似乎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对人们展现出了极为善意的一面,以至于人们都忽视了它的贪婪。
而事实上,商工银行的每一步扩张都不是随意的,都带有极其强烈的目的性。商工银行自嘉靖二十八年初开始入驻京城,最初的任务就是为了支援许云波,为他提供强大的经济保障和安全护卫。如今经过将近四年的发展,商工银行的业务早已遍及京城的大街小巷,老百姓都已经熟悉了它的存在,并且以为它人畜无害,其实在这四年里,它已经渗透到官场之内,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它的客户,而那些意志薄弱一些的,更是被它直接收买,在必要的时候就能够派上用场。
这个过程是潜移默化的,人们往往并不知道它的目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受到了它的强烈影响,甚至心甘情愿为它说话。
虽然严嵩和严世蕃都不知道谁是这次弹劾的组织者,但是对于弹劾的内容,他们都深表赞同,温世贤显然太可恶了,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就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做主。
之前犯过的错误且不说,就说最近那件建生祠的事情,闹得就实在不像话。先是逾制,然后又大返工,现在干脆就停了,理由就是没钱了。尼玛,没钱你之前就不要说建,就算建也不要好高骛远,搞这么大规模的,现在刚刚开了个头,投了这么多钱进去,说停就给停了,这不是耍着人玩吗?这让严嵩的面子往哪里搁?再说了,严嵩决不相信温世贤是真的没钱,他在江西六年多,捞到的钱建两个生祠都够了。如今突然哭穷,说不定就是有异心了。反观许如尘,多踏实的一个人,建豪宅花的钱比生祠多得多,却从未出现过纰漏,这才是忠于我严嵩的典范,即使是后加入的,到现在也有四年了,表现更是比先加入的温世贤好得多。
有了衬托,就有了伤害,温世贤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在严嵩心里已经矮化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所欠的就只是一根导火索了。
而导火索很快就来了。在接到大量的弹劾奏章之后,没过两天,来自江西的几封奏章也送到了严嵩的手上。这些奏章来自于江西巡抚许如尘、巡按御史沈定文和按察使王云吉,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温世贤的儿子温伯璋。
能让这么多大员都为之愤怒,并且传递紧急奏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温伯璋指使家奴行凶杀人,其手段之残忍,其行为之肆无忌惮,都让人发指。而温世贤身为布政使,不但不大义灭亲,明正法纪,反而派人全城搜捕,欲置受害者于死地,这种行为更是不能让人原谅。恳请皇上降下圣旨,对奸邪之徒严惩不贷,云云。
如果是以前,严嵩定会想方设法压下奏章,保住自己的心腹手下。可是现在不同了,温世贤犯下众怒,想保他就得冒很大的风险,更何况在严嵩眼里,这还是一只白眼狼呢,根本就没有保的必要。所以奏章很快就送到嘉靖皇帝那里,嘉靖阅后果然大怒,立即下旨展开彻查。
消息传回江西,温世贤慌了手脚,此刻要想搞对抗那无疑是死路一条,该怎样化解困局?那自然还是得金钱开道,广走后门,到了此刻就不是心疼银子的时候了,他派人进京,四处打点,重点当然还是严嵩那里,深刻检讨错误,请求原谅。然后就是负责办案的三法司,只要他们高抬贵手,天大的案子也可以消弥无痕。
还别说,这一番金钱攻势颇有些效果,至少严嵩收了银子之后,态度软化了许多,答应替他去皇帝面前求求情。而三法司那边受到贿赂之后,所谓的调查其实只是在做样子,大家都想等皇帝气消了之后,就有可能不再追究此案了。到时候严嵩再敲敲边鼓,案子基本上就可以了结。
不过大家还是小看了嘉靖皇帝,他懒得理政,那是因为有人在替他办事,如果他觉得办事的人不可靠,就会另遣人手,进行暗中调查。作为皇帝,他的疑心向来很重,一直都信不过那些大臣,所以他经常会秘密派遣一些信得过的钦差,微服私访,有情况就直接向他汇报。
这次也不例外,他耍了个心眼,在命令有司调查的同时,一个监察御史也领着他的密诏,悄然前往江西,开始微服私访。这位钦差的行程虽然十分机密,但由于他的随行人员中有锦衣卫在负责保护,所以很快就被陆少翁设在京城的探子侦知。既然明的调查被温世贤干扰,那么这次微服私访就是揭露真相的唯一途径,得善加利用,可不能随意放过去。
一场调查与反调查的战斗在京城与地方同时展开,结局如何,尚需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