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君明现年二十八岁,相貌出众,风度翩翩,认识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他可不是徒有其表的庸人,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二榜进士,算得上是少年得志的典型。有人说他取了个好名字,据说皇帝殿试之时,看见他的名字,忍不住就赞了一声好。然后再观其人,眼见他相貌俊秀,更是龙颜大悦,于是将他从三榜提到二榜。只不过这些都是市井闲言,当不得真的。不管怎样,他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人,那种传闻听听就好了。
中了进士后,邹君明没有被外放为官,也没有进翰林院做庶吉士,而是做了监察御史,御史的品级虽然低,但是有机会面见皇帝,也不失为一条晋升之路。而邹君明的这个御史又有些不同,他时常会接到皇帝交付的一些秘密任务,俗称就是钦差。只不过这种钦差一点都不威风,不管到哪里都不得亮出他的身份,只能低调地开展调查,远没有戏文里唱的那样,手持一把尚方宝剑,见官就大三级,连皇亲国戚都能斩。事实上,像邹君明这样的钦差,到地方上去走一圈回来,当地官府往往得不到任何讯息,根本就不知道有钦差来过,更不用说在地方上抖威风了。
但邹君明挺喜欢这个工作,他自小就有报国安民的志向,如今也算得上是如愿以偿。虽然得不到名利,甚至在调查的过程中还会遇到危险,但是做得好的话,成就感还是蛮足的。他做御史数年来,破获过多起大案,抓了几十个贪赃枉法的官员,这些成就就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前段时间,他刚刚从汉中归来,就领受到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去江西调查温伯璋杀人案。他没做任何逗留,领了任务后就赶往江西。
他的随行人员很少,一个是他的书僮邹鱼儿,从他老家带出来的,无论他去哪里都始终跟着,还有两个锦衣卫,一个叫文三保,另一个叫雷玉和,都是武艺不错的好手,是皇帝派来保护他安全的。毕竟一个文弱书生,要是没人保护的话,随便遇见几个山贼就没命了。
一行人踏上旅途,晓行夜宿,二十多天后就到了南昌。他们扮作客商的样子,首先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邹鱼儿就出去收集情报去了。
邹鱼儿跟随邹君明多年,侦察经验非常丰富,而且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年纪小,一般人很难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产生戒心。有些场合大人去不得,小孩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化妆成乞食的流浪儿,在大街小巷都转了一圈,特别是饭馆、茶楼等场所,向来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消息来源广泛,也没有太多忌讳,往往能够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只不过流言也很多,就看怎样甄别这些信息了。
一直到天擦黑,邹鱼儿才回来,向邹君明汇报他这一天得到的收获。
“铁柱宫一带是不是真有一个长明戏班?”
“真有。我打听过了,班主叫范长明,向来都是在铁柱宫的集市上讨生活,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人们都说他们是进了温府,给温公子唱戏去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有确证。后来又重新回到了铁柱宫,但是很多看戏的人都说,长明戏班的台柱子花旦不见了。那花旦据说非常漂亮,被范长明当作摇钱树,叫做秦小玉。”
“这么说来,温伯璋强娶秦小玉,杀死苏如娟这一件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了?”
“这件事坊间有许多传闻,说实话,人们认识秦小玉的多,认识苏如娟的少,苏如娟有没有被杀,谁都不敢肯定。但是人们都说温伯璋贪财好色,做出那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现在秦小玉不见了,大家都在猜测她要么被温伯璋纳为了小妾,要么被杀的人就是她,具体哪个是对的,还得加以调查。”
“那前段时间全城搜捕又是怎么回事?秦小玉要是做了小妾或者被杀了,他们又在搜捕谁?”
“关于这一点小人也不明白,只听到一个不靠谱的传说。有人说南昌城里出了个大侠客,专门扶危济困,解救受难的百姓,在那天夜里,也许那个侠客从温府里救走了什么人,才引得温世贤展开了搜捕。但是这方面的讯息实在少,小人不敢乱说。”
“嗯,你做得很对,收集到了这么多线索。案子不可能一天就破掉,慢慢来。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少爷。”
遣走了邹鱼儿,邹君明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次的任务不比往昔,他以前办的案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些州府官员,权力有限,现在要调查的却是布政使,影响力要大得多。自己该从哪个方面开始着手?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甫进南昌城,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力,仿佛自己这一行受到了远程监视一般。如今南昌城里早已结束大搜捕,因为找不到人,温世贤认为秦小玉已经远走高飞,或者是被许如尘藏了起来。如今他疲于应付那些弹劾他的奏章,没有这么多精力抓人。再说这事情都捅到皇帝那里去了,再搜捕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防,比如说三法司如今正在调查这件案子,虽然已经在疏通关系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来个暗中调查?这是万万不可大意的。所以在南昌城里,还是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就会受到严密的监视。
邹君明虽然不知道温世贤的布置,但是他的直觉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必须更加小心,自己虽然是钦差,但是这个钦差身份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搞不好人家要对付的就是钦差。
“不管了,明天先从长明戏班开始着手调查吧。”他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范长明这几天过得心惊肉跳,他原以为做了笔好买卖,将秦小玉卖了个好价钱,谁知道竟会出那种事。当然详细情况他一点都不知道,虽然也算是当事人,但他们了解的并不比外面的人更多。
那天傍晚整个戏班都受邀在温府吃酒席,结果酒席还未过半,就有一队官兵突然闯进来,将所有人都扣了下来,甚至还在他们中间反复搜查,像是在找人一样。当时他壮着胆子想跟带队的套个近乎,毕竟他是新娘子名义上的老爹,想必会给他几分薄面吧。哪知道话还没说完,一个大耳括子就扇了过来,扇得他七荤八素,辨不清方向。
看样子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但戏班子的罪还没有受够,他们被关在一个房子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被关的理由根本就不知道。就这样关了好几天,后来又莫名其妙的放出来了。
令范长明痛不欲生的是,这段时间戏班子在温府唱戏的钱,包括卖秦小玉所得的钱,统统都被收缴了,释放的那天,他曾试图向看守他们的守卫讨要那笔银子,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守卫凶狠的、作势欲拔刀的动作吓住了,最终也没能把银子要回来。
如今他人财两失,别提多难过了。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出来后,他就听到了传闻,自己的戏班子出事了,苏如娟被杀,秦小玉失踪。这些传闻显然是被别有用心地放出来的,事发经过描述得极尽详细,让人觉得要么是弥天大谎,要么就是事实。而作为当事人之一,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却几乎肯定传闻没有错,自己戏班子的遭遇就说明了这一点。而苏如娟也确实从那天起就再也不见踪影,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要知道温府可不是个能随意走动的地方,若是人不见了,多半就是出了问题。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难怪他惊慌不安,自己作为戏班班主,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之所以把他们放了,原因肯定不是温世贤心软,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事实上,在他们放出来的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严厉警告他们嘴巴放严实点,不该说的绝对不能乱说,否则就要他们好看。
所以长明戏班现在每个人口风都很严实,每天都有人来打听消息,有些是出于好奇,还有些则明显是怀着其他的目的,但是谁都不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事实上他们知道的也并不多。
但是戏还是得继续唱,不唱的话,吃什么?喝什么?生活总得维持下去的。
所以没过多久,长明戏班又重新开张,在锁龙井附近搭了个戏台,戏台下摆了好些桌椅板凳,这就是看戏的地方。这年头演戏不卖门票,有站着看的,也有坐下来慢慢欣赏的。戏班里卖瓜子和茶水,价格十分便宜,有演得好的,唱到精彩处,底下的看客就纷纷叫好,同时将一把把铜钱扔到台子上作为赏钱。戏班子的收入高不高,看的就是赏钱多不多。普通老百姓只图看个热闹,也没什么赏钱可以打发,只有碰上一两个大财主,才有可能赚上一把。
只不过又有钱又大方的财主,哪那么容易就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