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后花园有个小凉亭,凉亭里有石桌、石凳,现在石桌上摆了几样素菜,两碗米饭。经过一番长谈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彼此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恰逢正午,聂豹便邀请莫思凡吃个饭再走,没有特意多炒几个菜,更没有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有的只是几样家常素菜,饭也是很一般的糙米饭。以莫思凡的观点看来,实在是太素了一点,不过他并没有拒绝,而是端着碗吃了起来。
饮食无言。须臾吃完,有下人收走了碗筷。聂豹漱了漱口,然后说道:“饭菜应该是不符合你口味吧。不过老夫几十年都这样吃过来了,已然习惯,食物只需能裹腹即可,清茶淡饭,可养身体。像你们年轻人恐怕是习惯不了。”
“没事。偶尔吃这样一餐挺好的。今日得大人教诲良多,学生受益匪浅。”
“不。老夫今日跟你攀谈,才是真正的开了眼界,我精研心学数十年,自认为有所得,不过跟你长谈之后,才明白世间万物,皆有规律。你说的那些知识我不一定懂,但是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巨大价值。格物致知,本是我心学门人所追求的终极境界,却不料在你身上得到了实现。后生可畏,诚不我欺。”
“学生未曾研究过心学,不知心学的境界该如何分。我所说的科学技术,跟哲学意义上的格物致知也有所不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知识,探索未知,揭示这个客观世界的内在规律。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科技与心学未尝不是殊途同归。只要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律,自然就活得通透,证得正果。”
“好。贤侄说得真好。老夫致仕之后,也想到你那个学校去看一看,见识一下科技是怎么一回事。知否,我老家在吉安永丰,距西凌很近,说起来咱们还是同乡。”
“当真?学生还是第一次得知。如果是这样就更好了,大人可以去西凌养老,顺便钻研一下学问,岂不美哉?”
“且看有没有那个机缘。唉,一入宦海便身不由己,老夫如果不是想趁着精力尚好之时再为大明做点事,早就应该解甲归田了,如今天下隐忧四起,如何放心得下?”
“大人心系黎民,此为百姓之福。只不过天道自有定数,强求不得。大人虽然殚精竭虑,奈何圣上懒于朝政,天下尽入奸党之手,大人越是勤勉,越容易被奸人算计,此不得不防。”
“我修习心学,最要紧的便是谨守本心,我自坦坦荡荡,何惧流言蜚语。看样子贤侄对朝政也有相当的了解。”
“略知一二。胡言几句,让大人笑话了。”
“不,你的见解其实很有道理。如今江西也乱象横生,不知贤侄是如何看?”
“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温许之争。”
“严党内部争权夺利,不论谁赢谁输,有什么要紧呢?”
“非也。普天下人都以为许如尘入了严党,只有老夫知道内中必有隐情。”
莫思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聂豹微笑道:“别怕,我这府上人很少,只有几个忠心可靠的老家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聂大人慧眼如炬,您是怎样看出隐情的?”
“我跟许如尘不熟,但他此前官声不错,这几年虽然声名狼藉,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堕落得如此快。然而他公子这几年在京城四处活动,出手阔绰大方,如果没有贪污受贿,理应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因而我对自己的判断又有了些怀疑。直到今天,见到贤侄之后,我才明白他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有贤侄资助,他又何必去贪污?又何必将自己的名声弄得如此污秽不堪?如果不是有所图谋,他用不着忍辱负重,我所说的隐情便在于此。”
“大人为何认定我跟许大人有关连?”
“我并没有证据。但是你既然能够跟锦衣卫扯上关系,那跟许如尘有关系就一点都不奇怪。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让锦衣卫听从命令,就算是许如尘都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所以我很好奇,在江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锦衣卫跟许如尘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此事说来复杂,不过大人能够猜到这些,确实很厉害。我现在只担心一点,大人既然可以猜到,那严氏父子恐怕也能猜得到。”
“贤侄无须担心严嵩,但不得不提防严世蕃。以他的聪明,不一定瞒得过。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作,要么他没有将许如尘放在眼里,要么就是没有察觉出来。”
莫思凡默然。其实原因他是知道的,那就是许云波以自己为饵,认严世蕃为义父,这才抵消了严世蕃的怀疑。即使这样,但凡涉及机密要务,严世蕃还是不会让许云波去做,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至于会不会有秘密调查,从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没有,否则很难瞒过陆少翁的视线。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莫思凡便起身告辞。此行他并没有什么目的,但结果还是让人颇为欣喜,聂豹答应派人去西凌炼铁厂考察,如果钢铁质量真的非常好的话,他准备让底下的军器局采购一批武器,用以装备边军。这至少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相信见证过西凌炼铁厂的质量以后,订单会越来越多的。
从尚书府出来,晌午刚过,天色还早,莫思凡上了一直候在外面的马车,驾驭马车的是文三保,他是京城人,干的又是特殊的工作,所以京城的每一条街巷都非常熟悉,哪位官员住在哪里也是一清二楚。有着这个技能,莫思凡就把他从邹君明那里请了过来,不管去哪里,拜访什么人,都不会走冤枉路。而文三保自从那次被救之后,对莫思凡十分感激,后来在路上又听他讲人文典故,对他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现在甘心情愿被莫思凡差遣,不管去哪里都没有怨言。
他见莫思凡上了马车,便问道:“莫相公,还要不要去哪里?”
莫思凡沉吟了一会,问道:“文兄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这人现在还没什么名气,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姓张,名居正,不知你认不认识?”
文三保笑道:“翰林院是个读书人多的地方,我认识的确实不多。但恰好这位张居正我认识,因为他跟邹大人乃是同榜进士,彼此熟识。有一次邹大人让我递一封信给他,还跟他攀谈过几句。只不过后来邹大人时常往外面跑,一去就是数月乃至大半年,渐渐的就没有来往了。难道莫相公也认识他?”
“不认识。但这人在民间颇有才名,所以想结识一下。烦请文兄弟送我去他府上。”
“好咧。”文三保吆喝一声,驾驶着马车走动起来。
张居正住的地方非常简陋。因为翰林院庶吉士虽然有储相之雅称,但是在未授官之前,无品衔,无薪水,所有生活开支都得从老家拿来,或者找亲戚朋友支借,是名副其实的清流。张居正出身于秀才家庭,家境并不算太差,但是要维持在京城的生活,还是比较吃力的。
莫思凡跳下马车,走到房子前,拍响门环,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目清秀、读书人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他打量着莫思凡,迟疑地问道:“请问你是?”
“在下莫思凡,来自江西西凌县,现来京城经商,久慕先生才名,特来拜访。”
那读书人见他自称商人,脸上登时就露出鄙夷的神色,傲然说道:“你一个经商的人,知道甚么才名?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恕不接待。”说罢,就要将大门关闭。
莫思凡讶异地说道:“兄台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读书人不耐烦的说道:“我最不喜商贾,尽是些狡猾奸诈之徒,我跟你没什么好谈,为什么还要招待你?”
莫思凡愕然,据他所知,张居正乃是很看重商人的一位大政治家,虽然他看重商人的目的还是为了多收点税,改善朝廷财政,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他犹疑了一会,终于问道:“请问兄台是不是张居正?”
“我姓李,你要找的是张江陵吧?他不在。”
莫思凡傻傻的问了一句:“张江陵是谁?”
“张居正啊,他是湖广江陵人氏,大家都叫他张江陵。你既然认识他,为何不知他这个别号?”
“这个……这个……”莫思凡支吾着说道,“张江陵是他来京城之后才有人这么叫吧?我初到京城,确实不知。还请李兄告知他去哪了?”
“你不知道么?两年多前他生了一场病,就告假回老家去了,至今未归。你要是想找他,还是回湖广去找吧。”
莫思凡狼狈不堪的退了下来,今儿个闹出了不少笑话,张冠李戴不说,还不识张江陵便是张居正。幸而文三保的马车停在巷口进不来,不然今天这个脸就丢大了。
他来找张居正,自然是想在他尚未发迹之前拉近关系。要知道这可是一位真正的大神,在历史上,以一己之力延续大明王朝的寿命数十年,如果不是英年早逝,还不知会创造出何等奇迹。这是一次目的很明确的政治投资,掌控着时空密码的莫思凡如果不利用这一点,那他就是白白的穿越这一趟了。如果他跟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组合在一起,会给历史带来什么样的变数呢?还真是让人万分期待啊。
只可惜,这样能够改变历史的会晤由于张居正不在,不得不推迟了。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还是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