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秦小玉入宫进见。宣监察御史邹君明入宫进见。”一个黄门官站在宫门前,扯着尖利的嗓子,拖长了声音叫道。
旨意是在十余天后传达到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天早上,邹君明匆匆赶来,传达了嘉靖皇帝的旨意,要求秦小玉立即入宫,皇帝要亲自询问案情。时间非常紧迫,甚至没有时间进行梳妆。
莫思凡忽然有些后悔来这一趟,因为皇宫里是何等龌蹉,他比谁都清楚。别的不说,从后世电视剧里传达出来的信息就非常不友好,他见多了为所欲为的皇帝,而在荒淫程度上,嘉靖并不输于任何人。自己将秦小玉送进宫,一切就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事已至此,不可能再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仔细交待秦小玉进宫后不要东张西望,谨言慎行,不必要的话千万别说。秦小玉脸有些苍白,机械的听着,机械的点头。莫思凡看着她略显稚嫩的脸庞,忽然有些心酸:命运总是那么残酷,让她在这个年纪就承受如此重负。
他只能拜托邹君明务必维护秦小玉,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多提点几句。邹君明自然是一口应承。
自嘉靖二十一年起,皇帝就一直移居在西苑修道炼丹,所谓西苑,就是后世常说的中南海,这是一个皇家园林,位于紫禁城的西侧,风景十分优美。
秦小玉跟在黄门官的身后,亦步亦趋,她谨记莫思凡的交代,目不斜视,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宫殿,有些什么风景,她一概不知,也没有心思去看。直到在一座巍峨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她才抬头看了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宫殿,但是那种皇家气派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是在这种极其庄严肃穆的场所,却不合时宜的传出敲击道磬的声音,还有道士们的浅吟低唱,落在她的耳中,却莫名的有些亲切。原来她在铁柱宫附近生活了多年,对于道士们做道场的那一套流程,早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耳濡目染之下,她还会唱不少道情,如今听着这些熟悉的曲调,仿如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只不过场地从铁柱宫移到了西苑,没有市井之地那么嘈杂而已。
空气中飘荡着袅袅药香,那是炼丹炉里正在炼制的“仙丹”,也是嘉靖皇帝十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修道成仙始终是他追求的头等大事,所谓江山社稷,所谓朝政,那都是要统统往后排一排的。
黄门官示意秦小玉和邹君明等在殿外,自己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就站出来叫道:“宣秦小玉、邹君明进见。”
秦小玉莫名的有些慌,邹君明的胆子却要大得多,他曾经多次领受皇帝的密诏,已经能够做到不怯场了。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秦小玉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便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宫殿。
宫殿内果然在做道场,除了有十几个大小道士之外,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坐在上首龙椅上的嘉靖皇帝。只是秦小玉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也不能看。
此刻道场暂时告一段落,大部分道士都先后退了出去,只有一个中年道士留在殿内,就陪侍在皇帝的身边。
进殿之后,邹君明便跪伏在地上,口称:“微臣邹君明拜见陛下。”
秦小玉也学他的样子跪伏:“民女秦小玉拜见陛下。”
从龙椅方向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爱卿平身。”
“谢陛下。”
“邹爱卿,你递上来的奏章朕已经看过,案情果如你的描述?”
“微臣不敢有一字一句隐瞒,更不敢有任何夸大。”
“温世贤何其大胆,竟敢派人袭杀御赐钦差?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微臣不知,亦不敢妄言。只是民间纷纷传说他主政江西多年,培植了无数党羽,因而在江西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江西巡抚许如尘与其争斗多年,始终被其压制,政令难出巡抚衙门。”
“嗯,许如尘这人还不错,不肯阿附。回头朕要好好奖赏他。堂下所跪的女子就是此案的苦主?”
“民女正是。”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秦小玉只得抬起头,只见前方龙椅上坐着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体态微胖,这就是大明帝国的主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无数人在他的威权之下战栗臣服,可一言而定人生死。无数老谋深算的朝臣——从杨廷和开始——跟他斗智斗勇,到头来却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在民间,人们都传说他荒淫无道,不喜欢上朝,竟创下十余年不曾上朝的纪录。可即使这样,朝政还是牢牢地掌控在他的手中,不管是夏言还是严嵩,都不过是他手上肆意摆弄的棋子罢了。
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在路上,两人单独在马车里的时候,莫思凡跟她反复强调过这一点,他的荒淫无道、不理朝政、修道成仙,所有这些荒唐的行为都不能掩盖他的聪明,任何小视他的人都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是,他也就是个聪明人而已。
这是莫思凡作出的第二个评价。所谓的天子并不是上天赋予的天之骄子,君权神授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如果撕开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些光环,就会发现他其实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因为时势、运气之类的因素造就了他的地位。他有很多弱点,更会犯错误,如果以平视而非仰视的目光审视他的话,就不会再害怕,至少不会认为接受他的奴役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秦小玉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还是写满了恐惧。
嘉靖皇帝对她的相貌非常满意。他阅女无数,宫中的嫔妃多达百人,宫女更是不计其数,按理说什么美貌女子都见过。从相貌来看,秦小玉虽然漂亮,但还称不上绝色,至少比他现有的嫔妃要差,然而男人的心理很奇怪,相貌虽然重要,但是气质也不可或缺。秦小玉的衣着相当朴素,更没有梳妆粉黛,就像一株清水芙蓉一般,让人感觉很舒心。他见惯了芍药牡丹,骤然看见路边上的一朵野花,新奇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也许并不会看重这朵野花,但是摘下来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听说你小曲唱得挺不错,唱几句给朕听听。”
秦小玉楞住了,她以为皇帝陛下会先问案情,她早已准备好了如何回答,结果却只是让她唱曲。
嘉靖见她惊讶的表情,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淡然一笑道:“整个案件在几位爱卿的奏章上都说得很明白,无需你再重复。你且唱几段戏让朕听听。”
秦小玉收拢心神,想了一下,说道:“启禀陛下,刚刚这里唱完道情,民女斗胆,就唱一段家乡道情,以凑君兴。”
嘉靖大喜道:“好,唱道情好。久闻江西道情别具一格,朕早就想听,你且快快唱来。”
此刻秦小玉手上并没有什么趁手的乐器,就只能清唱。好在她嗓音非常好,唱出来的道情娓娓动听。嘉靖皇帝对修道研究极深,对各地的道情形式也多有了解。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湖广安陆州度过的,当时他的身份还是一个藩王,从未想过皇帝宝座还能轮到他来坐。当时他就对当地的沔阳道情十分感兴趣。而沔阳道情跟江西道情的艺术形式很相似,听起来也倍儿亲切。秦小玉在底下唱,他就坐在龙椅上轻轻的打着节奏,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邹君明对戏曲之类的并没有研究,所谓道情更是一丝都不懂,眼见他们一个唱得动听,一个听得入神,欣喜之余,又未免有些担忧。欣喜的是,很多人寒窗苦读几十年,都没有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而秦小玉清唱几句,很明显的让陛下龙心大悦。只要让陛下开心了,那案子就有望继续查下去。担忧的却是,陛下这个样子,万一下旨让秦小玉留在宫中,那又如何是好?
秦小玉被困在温府,尚有逃生的机会,万一被困在皇宫,谁还能救她?自己又该如何跟莫相公交待?
在邹君明的患得患失之中,秦小玉已经唱完了一段。嘉靖击掌夸奖道:“唱得好。陶天师,此等道情唱得可比你好?”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道士躬身回道:“臣自愧不如。”
“无妨。此女声音甚是好听,故此唱什么都好。不过若论炼丹的本领,天底下还有谁胜得过陶天师?”
“谢陛下恩宠。”
邹君明识得此人叫陶仲文,乃是陛下最信任的一位道士,身兼少保、少傅、少师,一人而兼三孤,世所罕见。其恩宠比起首辅严嵩来也丝毫不逊色。只不过这人非常谨慎,虽位极人臣,但是小心缜密,从不肆意妄为,由于他国师的身份地位超然,也无需跟其他人结党,因此,虽然皇帝在他的陪伴下,终日修道炼丹,但是其危害比严嵩小得多。如果说严嵩是奸党的话,陶仲文顶多算是佞臣,虽然同样是坏人,但坏与坏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陶仲文的坏是在于蛊惑君王修道炼丹,但他不曾主动害人,甚至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劝嘉靖做点赦免囚犯之类的善事,算是比较有良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