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风起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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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我本恶人

虽然如今的江西官场已经没有人敢挑战许如尘的权力,然而许如尘却比以往更清楚的认识到,所谓的权力,不过是镜花水月,强大如温世贤,说垮就垮了,权力这种东西,看上去十分强大,其实脆弱得很。那些虚情假意来依附的人更是半分都不可信,除了让人盲目自大,认不清自己的定位之外,这些人没有一点用处。真要有事来临,第一个倒戈的必然就是他们。

以前温世贤掌控着江西最大的实权,实际上也是竖了个最大的靶子,明枪暗箭都是冲着他而去。如今最大的靶子却成了他许如尘,一着不慎,自己也会重蹈温世贤的覆辙。

许如尘既然有着这样清醒的认识,自然也就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必须继续跟沈定文拉好关系,这人看似不起眼,其实拥有着巨大的能量。他不贪财,亦不畏死,愈是强硬地打压,反弹得便愈厉害。若是给他来软的,这人反而不会有任何威胁。他的爱好极少,但并非没有,最大的爱好无疑就是权力。只要有爱好,就会有弱点,有可资利用的地方。他想要权力,许如尘就给他权力。

百花洲的生祠工程热热闹闹的开工,无声无息的收场,成了一个烂尾工程。温世贤垮台之后,有御史上奏,说这项工程是为了迎合严首辅而建,理应追责,出于无奈,严嵩只好上疏自辩,说对这个工程毫不知情,完全是温世贤瞒着自己肆意妄为。嘉靖皇帝对这件事倒是没有追究,只是谕令各地都不得建生祠,违者以逾制论处。

谕令一下,生祠是建不得了,可是这么大一个摊子烂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因此许如尘找到沈定文,商量在那个地方能不能再建点别的。不管怎样,总比一片断壁残垣要好些。

“可以建一座孔圣庙。”沈定文似乎心中早有定计,从容地回答道。

“怎么建?”

“咱们还是可以沿用原来的设计,几乎不用改动什么东西,只不过按照原计划,生祠里面是应该立严首辅的金身,如今换成孔圣人的金身即可。其他附属建筑,楼台亭阁之类的都可以不用改。为圣人立庙,搁在哪朝哪代都说得过去,许兄认为此议如何?”

“嗯,确实是无懈可击。这样一来,之前买的那些材料都可以用得上,不至于浪费。建成之后,士民工商尽皆可以入内游览,百姓们也多了一处休闲的所在。果然是好主意。沈兄之前在这个工程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这些建筑了。老夫想请沈兄在此建筑上多用点心思,不知可否?”

沈定文喜不自胜,他早就有意重启这项工程,倒不是想从中敛财,而是因为这样一个建筑,注定可以留存千百年,如果由他来监造的话,他有信心将其建成一个美轮美奂的园林式建筑,风头绝不输于赣江边上的滕王阁。这样,自己也将会以这座著名建筑的建造者身份名留青史了。

他并没有推辞,而是说道:“许兄既然有令,沈某自当遵从。只不过这项工程的建造费用不小,许兄打算怎样解决?”

按照之前的预算,建成生祠要二十万两,那么建孔圣庙也会要这么多,毕竟设计大体上不改。二十万两不是小数,江西一年解往户部的税银也就这么多,挪用税银是万万不敢的,当初温世贤都不敢这样做。靠摊派的话恐怕会引起民变,到时候弹劾奏章将会把两人给淹没掉。那么费用怎样解决,还真是一个问题。

至少沈定文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但是对许如尘来说,不算啥事。背后有西凌工坊支撑,再多的银子都拿得出来。

许如尘微微一笑道:“沈兄只管放心监造,所有银两包在我身上。还有,钱由我个人全出,但是在对外口径上,不要带上许某的名字,所有功劳都属于沈兄,可否?”

沈定文顿时有些疑心,搞不清许如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知道两人以前并非同路人,只是因为有温世贤这个共同的敌人,才暂时结盟在一起。如今温世贤垮了,结盟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许如尘有一百个理由掉转枪头对付自己,他不信许如尘有这个好心,做了冤大头还不图出名,那他修孔圣庙的目的何来?莫不是他想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给自己下一个套?

许如尘早知他有疑惑,便道:“坦率的说,咱们算不算朋友?”

“不算。”沈定文也坦率的说道。

许如尘窒了窒,这位人缘差不是没理由的,这样直通通的谈话,让人如何接下去?他轻咳一声道:“许某曾经跟其他人一样轻信传闻,以为沈大人脾气乖张,很难接近,但是共事这一年多来,才知道传闻殊不可信。”

沈定文冷淡的说道:“那是咱们接触未深,若是接触的时间长了,许兄就会知道沈某比传闻中更难打交道。”

“这不是重点。人都会有伪装,有些人伪装成正人君子,有些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伪装成一个神憎鬼厌的恶人。不管怎样伪装,要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其实很简单,不是看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是看他公开做了些什么,而是看他私底下的行径。许某并未刻意去调查谁,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听说了一件事情。前吏部侍郎张文之,乃故首辅夏言的得意门生,受夏首辅的牵连,于二十八年被御史弹劾,历数三大罪,发配边疆,子孙为奴。当时朝野震动,被视作拉开清洗夏党的序幕。而当时弹劾张文之的御史便是沈兄。张文之与沈兄素来交好,结果反手便被沈兄出卖,朝野诸多大人都不齿沈兄的为人,以为太过厚颜无耻,因而无论在什么场合,均故意疏远沈兄,所谓的性情乖张,由来如此。”

“沈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何止一个张文之,这几年被沈某出卖的人还有许多,许大人说这些又有何意?”

“就以沈兄的作为而论,当得上奸佞二字。”

沈定文冷冷地注视着许如尘,说道:“谢谢夸奖!”

许如尘叹道:“所以世人多愚昧,却哪知人性之复杂?许某也一度这样认为,直到年初的时候,获知一个惊天秘密,原来张文之的子孙从未为奴,而是被人秘密救出,安置在一个穷乡僻壤。”

沈定文的脸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问道:“你从何得知?”

许如尘淡然说道:“沈兄何必激动?这事不是你做的,不必紧张。”

沈定文重重的坐了下去,强作镇定的说道:“当然,跟我无关。”话虽如此,神情间毕竟多了点慌乱。

许如尘又接着道:“许某虽然获知此等秘密,却不想以此邀功请赏,毕竟孩子无辜,何苦去造杀孽?许某说这件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说明,看人不能看表面,有些人看似是恶人,其实却恶得有些无可奈何,沈大人你说呢?”

沈定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人性本复杂,许大人说的没错。”

“所以沈兄没必要怀疑许某,许某若是想坑害沈兄的话,有太多的手段可以用。”

“言之有理,是沈某多虑了。”

“在这个波云诡鹬的世界上,多虑一点至少可以保命。”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话语,尽在这一笑之间。

修孔圣庙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由沈定文全权负责一切。在外人看来,他不用自己掏银子,又能收获一个好名声,天底下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修孔圣庙到底花了多少钱是个谜,跟温氏父子到处嚷嚷二十万两不同,孔圣庙的修建始终是处于低调状态,那些钱由谁来掏不得而知。只不过据建造的工匠们传言,整个建筑大部分是用普通但很实用的材料建成,之前买的一些名贵材料要么卖掉了一部分,要么就用在比较重要的场所。这样说来,建造的费用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但是跟建筑用材尽量实用俭省相反,工匠们在这个工程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在此前由温伯璋监造的时候,大部分工匠都是征来的劳役,只要给口饭吃不让饿死就行,工钱神马的当然是能省就省。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指望工匠们有多少劳动积极性。

但是现在不同了,沈定文宣布所有工匠都以市价的两至五倍计工钱,至于最终能拿到多少,就看个人的手艺如何了。而且,当某个工匠提了个改进意见并被沈定文采纳之后,立马就得到了十两银子的奖赏。这个措施引发了极其热烈的反响,事实证明,只要激励措施得当,看似平庸的人也会迸发出巨大的才智。更何况请来的工匠里面不乏高手,大家开动脑筋,争相提出合理化建议,有不少都得到了采纳。得到奖赏后,大家的积极性就上来了,原计划要两年工期,一年后就完成了。

一座建造精巧的孔圣庙凌空出现在东湖之上,岸上面积有十亩,水上面积也多达五亩,水面和岸上以卧波长堤的方式相连,堤与堤之间还有造型优美的拱桥,亭台楼阁架空建在水面之上,清风徐来,碧波浩淼。岸上林木苍翠,数栋庙宇掩映在红花绿叶之中,端的是令人赏心悦目。众多庙宇之中,自然是以孔圣人的庙为主,但也兼容并包了道观和佛堂作为附属建筑。当人们到这里之时,想拜孔圣人的自然就拜孔圣人。信道信佛也随心意,哪怕是三个庙都拜了,也没有人出来指责信教不虔诚。在今后很多年里,孔圣庙都是百姓们游玩观赏的绝佳场所,而建造者沈定文的名字也镌刻在记事碑上,永远流传了下去。

千百年后,人们也许忘记了他是忠是奸,但是却会永远铭记他替当地百姓所建的这片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