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风起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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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君明辞官

事实上邹君明的辞官意图由来已久,作为专事查缉贪官污吏的监察御史,邹君明能够接触到社会各个层面的阴暗面,对官场的黑暗有着更透彻的了解。但是他的理想就是荡涤官场,打造一个清正廉明的世界。所以他尽最大努力查缉贪官,在他想来,每拿下一个贪官,官僚系统便会廉洁一分,坚持努力下去,终会见到成效。然而几年过去了,他置身的这个官场还是污浊不堪,甚至比以前还要黑暗得多。因为最大的那个贪官做了首辅,下面的人上行下效,哪里还好得起来?

所以邹君明一天天的这样失望着,但他并没有绝望,还是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因为他是皇帝的亲信,爱国忠君便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他相信皇帝只是暂时被奸臣所蒙蔽,一旦除掉奸臣严嵩,朝政必将恢复清明。由于受到当今所有正统思想的影响,在他心里,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也是不可以被质疑的,心学再怎么开放昌明,毕竟不可能提倡反对皇权。只有从南昌到京城的那趟旅程,莫思凡曾经跟他有过深入的交谈,自然也向他灌输过忠君不等于就是爱国这样的思想,只不过他并不怎么相信。

直到出了秦小玉那件事,他这才仿佛醍醐灌顶,看清了皇帝原来也是那么面目可憎。按照莫思凡的观点,天下贪官都是皇帝惯出来的,或者不如说皇帝才是天底下最贪婪的人。所谓上行下效,根子不在严嵩那里,而是在嘉靖那里。

像这样的观点,邹君明以前想都不敢去想,而现在他却深以为然。思想上的枷锁一旦打开,就犹如开闸放水一般,再也不可收拾。从那件事之后,邹君明便下定了辞官的决心,不管秦小玉跟他有没有约定,这个决心是早就下定了的,并非是一时冲动。只不过皇帝对他还算信任,委派他侦破通倭案,为了回报这份信任,他决定办最后一桩案子。一波三折过后,他回到京城,首要的大事就是提出辞官。

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谓的锦绣前程对他来说一钱不值。既然无法改变这个污浊的官场,那就选择远离。他的老师聂豹起初也很不理解,但是在邹君明亲自登门解释过后,也终于释怀。只不过他还是觉得很惋惜,这个学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就这样离去,实在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辞官的奏疏递上去之后,皇帝迟迟没有批复。邹君明既焦虑,又无可奈何,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性子,鬼知道他现在是在修道还是在炼丹,除非是有边关告急之类的大事惊动他,要不然就只有一直这样拖下去。

他在京城里并没有住所,只能寓居在客栈里,以前客栈老板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生活简朴,出手也不大方,对他未免有些轻视,待到知道他就是名满京城的邹御史时,差点惊掉了下巴,态度也随之热情了许多。

这天他正在房内写字,就见客栈老板拿了张名刺匆匆走了进来,说道:“邹大人,又有人找你。”

他这几天已经通报过很多次了,来访的客人无一不是在京城有影响力的人物,跺跺脚就能引发一场小地震,这让他对这位邹大人更是敬畏有加。看一个人是否了不起,观察来拜访的客人是什么层次的人就可以了。如果他知道邹君明现在已经辞官不做,只怕会以为这位大人头脑发热,失心疯了吧。

邹君明接过名刺一看,顿时就一楞。如果说之前来访的人都有来头的话,那这个人却可以秒杀之前的所有人,哪怕是当朝首辅严嵩见了他也得低头,让他三分。

因为来人是陶仲文。

陶仲文绝不是什么好人。

他蛊惑嘉靖皇帝修道炼丹,荒废朝政,甚至还胡诌出二龙不得相见的话来,在正直的朝臣们眼里,乃是十足的奸佞小人。

然而人性复杂,不是一个好或坏就能完全评判的。奸佞如严嵩者,在任的时候也做过一些好事,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人生中也会有某些闪光点。具体到陶仲文的身上,表现得更复杂一些,他骗取了嘉靖皇帝的信任,尽享尊荣,位极人臣,但人们对他的评判却是从不肆意妄为,对于身处高位者,这就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评价。毕竟以人性而言,身居高位以后,难免就会野心膨胀,做出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陶仲文能够克制自己,这说明他一直非常清醒,知道自己的斤两份量。光是这一点就胜过绝大多数人。

当然邹君明跟陶仲文另有渊源,当日在西苑宫殿,如果不是陶仲文解围的话,他和秦小玉都没办法轻易脱身,从这一点来看,说陶仲文对他有恩亦不为过。

他不敢怠慢,立即迎了出去,这就让客栈老板刮目相看。之前无论来人是多大的官,邹大人都没有出去迎接过,而现在这个人的待遇明显不同,那是什么人来拜访呢?

不说客栈老板的疑惑。邹君明迎出去之后,只见客栈外边停着一顶青布小轿,样式十分普通,如果不是手上拿着名刺,他很难相信权倾朝野的陶仲文就坐在这顶小轿中。不过应该不会有错,因为小轿边上就站着一个青衣道童,只有陶仲文的身边才会跟着道童。

他走上前去,深深的揖了一礼道:“下官邹君明参见国师大人。”

轿子里传出陶仲文的声音道:“邹御史免礼。本国师今日前来,乃是奉陛下的旨意,想问邹御史几个问题。”

邹君明吃了一惊,皇帝陛下没批自己的辞官奏疏,却反而派陶仲文前来问话,此为何意?他也来不及多想,便躬身道:“国师大人请问。”

“陛下说,你的辞官奏疏他早就看过,第一个问题,你辞官是否是对去年的事心存怨怼,故而怠工不干?”

邹君明大惊,连忙道:“下官怎敢对皇上心怀怨怼?再说去年之事已经过了大半年,下官实无任何不满。下官身受皇恩,惟愿粉身碎骨以报陛下,怎敢怠工?”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辞官不做?”

“下官此次去浙江宁海,被贼人射中一枪,虽然捡得了一条性命,然而却时常气喘胸闷,满目昏沉,事情稍微做得时间长点,便浑身乏力,实在是无以为继。下官深知为政者须勤于政务,一刻都不可懈怠,以下官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能继续胜任下去。与其尸位素餐,误了政务,苦了百姓,还不如主动辞官,让更有能力者替上来。”

“你伤愈未久,容易疲劳并不足为奇,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我可以代你向陛下求情,放你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假,安心调理身体。假满后再复官,岂不两全其美?”

“下官经多位名医诊治,均说下官之疾难以治愈,时间动辙以十余年计,如今胸口处尚残存一颗弹丸,何时发作亦不可知。下官拖着这残病之躯,实不敢误了国师大人的信任。”

“这么说,你去意已定?”

“已定。”

轿子里传出陶仲文的叹息之声,说道:“惜哉,我觉得你实为可造之材,若用心做事,将来必成大器。可惜你却志不在此,可惜可叹。”

“下官辜负了国师大人的信任,诚为憾事。”

“罢了。我且问你第二件事,当日你带进宫来的那个女子去了哪里?”

邹君明惊讶的问道:“陛下不是令她入南昌万寿宫为女道士么?那自然是去了南昌。”

“没有。本国师早就令人查过,该女子没有回南昌。”

“那下官就不清楚了。下官当日将她送走,就再也没有过问此事,当日派去南昌抄温世贤府的亦另有其人,接着下官就去了浙江宁海,对那女子去了哪里实在是一无所知。”

轿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陶仲文才说道:“我手下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番役,但并不代表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当日那女子受伤,是你送她去了某个地方。接着数省官道驿站都有邸报传来,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可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后来他们就隐匿了踪迹,那女子也自此消逝无踪。但真要是有心追查的话,想必并不难查出来。”

邹君明的汗忽然就下来了。他很清楚一点,这个问题不是陶仲文在问,而是皇帝在问。也就是说,若是皇帝下决心追查的话,他、莫思凡、秦小玉等一干人等一个都跑不掉。

他不敢指望事情做得有多机密。所谓雁过必留痕,人过必留声,世间没有查不出来的事,就看有没有这个决心去查了。

陶仲文的意思很明显,他手头上掌握着一些信息,即使不是全部,但只要抖出来,就够他喝一壶的。但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刚刚他还在挽留自己做官,转眼间又要将自己拿下了?看语气并不像是这样。

他沉吟着,一时不敢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