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陶仲文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缓缓说道:“这件事陛下在问,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也许是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一点我并不能确定,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真想查的话,由东厂或锦衣卫出面,那女子的下落定然会查得出来,到时候只怕会牵连到邹御史。如果事态并不严重,我可以在陛下面前开解一二,想必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邹君明长揖一礼道:“多谢国师大人周旋。”
“你现在谢我为时过早,且看陛下的意思。我现在就要进宫,如有消息,再着人告知于你。”
邹君明连忙道:“国师且慢。”
“你还有何事?”
“下官有一天机要告诉国师。”
“何为天机?”
“三年之内,关中必有大地震,若不救,则数十万百姓将化为齑粉,若朝廷早做预防,则生灵可免于涂炭,此乃百姓之幸,社稷之福也。”
青布小轿的轿帘忽然被掀开,陶仲文的头探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惊讶的表情。他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你从何得知?”
“下官有一好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善观天象。他说三年内关中有大地震,则确定无疑。”
“此事非同小可,处理得当,则可救活无数百姓。但是世上当真有这样的神人?”
“神人亦难及他之万一。如今关中已经传遍他的神迹,国师若是不信,遣人往关中走一趟便知。”
陶仲文有些不信。他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老祖宗,都骗到皇帝那里去了。但是要是说世上真有鬼魂,他自己就先不相信的。可是他很了解邹君明,决不是信口胡说的人。他若是说有这回事,那保不准就真的有。
邹君明口中的神人自然就是莫思凡。关中大地震的消息他最初是在关中秘密查缉时听人说的,当时他自然是一点都不相信,包括在百姓中流传的所谓神迹,他也觉得不过是夸大其辞,现实中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但是在跟莫思凡接触过后,他才知道传说中的神人就是莫思凡。在从南昌到京城的旅途中,莫思凡曾经亲承此事,言之凿凿,他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不信。可是他素知莫思凡天文地理无一不精,又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后来莫思凡就在他面前表演了一手夜观天象,简直是精准无比,由不得他不服。
跟莫思凡打交道久了,他就越发感觉到莫思凡的深不可测。他从未见过世上有谁的知识如此丰富,简直是无所不包。关键是他讲的都有道理,自己举一反三的话,也能推导出不少结论,然后被证明完全吻合,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既然这些知识可信,那他关于关中大地震的预测也就存在着可信度。
人就是这么奇怪,甲是对的,乙是对的,但并不能就此推导出丙也是对的。可是一旦无条件的相信了一个人,那这个推导就完全有可能成立,即使是毫无逻辑。
邹君明不是一个容易轻信的人,但他真相信了以后,就笃信无疑。至少在他的心目中,莫思凡的学问举世无双,那就没理由不信他的。
陶仲文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也不由得相信了。也许世上真有看透天机的人,自己功力不足,看不透天机,可不代表别人也看不透。
他当然知道邹君明所说的话有多大的意义,自己装神弄鬼这么多年,偶尔说中几件小事,就被皇帝封为国师,身兼三孤,十余年恩宠不衰,实乃大明前所未有的尊荣。要是能够说中地震,那岂不是要被视为神仙下凡?到时候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敢质疑他的功力了。
问题是这么大的一份功劳,邹君明为什么自己不要?要知道邹君明也是有机会面见陛下的,只要在晋见陛下时提那么两句,日后如果真有应验的话,必将马上飞黄腾达。可以说,这个预言就是加官晋爵的敲门砖,邹君明自己不用而让给他人,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他沉吟不语,心中念头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不定。良久方道:“你自己为何不将此事向陛下禀报?”
邹君明道:“下官人微言轻,说出去陛下定然不信,只怕还会以妄言之名治下官的罪。治罪事小,误了拯救黎民百姓事大。即使日后证明下官所言非虚,但百姓已经罹难,即使下官因此而得恩宠,又有何用?下官不慕虚名,只愿大明国泰民安。而要想说服陛下,最恰当的人选当然是国师。国师一句顶得上下官的千句万句,如今国师已然是位极人臣,备享尊荣,当然不需要凭此来搏取荣华富贵,但是若能因此而挽救千百万百姓性命,此乃无上功德,相信国师一定会因此而名传千秋万代,后世称颂不绝。”
这番话说得陶仲文眉开眼笑,他如今年已七十多,确实也不需要借此事来增添荣华了。跟那些一朝大权在握便作威作福的人不同,他这些年虽然备享尊荣,却时常心怀忧惧,不敢恣意妄为,甚至还有将这些年所获赏赐尽数归还的念头。不是他不爱财,而是见多了生前恩宠死后衰的例子,要想让陶家的恩宠延续得久点,即使只为子孙后代考虑一下,留得一个身后清名亦是非常重要。所以邹君明所说的话简直是直击他的内心,引起他的强烈共鸣。说话的艺术性可见一斑。
“好。”他痛快的说道,“老夫一定找机会向陛下进言。不过万一此消息不实……”
“以国师的智慧,当然知道应该怎样说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即使误报,亦不会累及己身。但下官笃信绝无错讹,国师但请放心。”
陶仲文叹道:“邹御史真的很会说话,辞官离去实在是太可惜了。难道就不再考虑一下?”
“下官去意已决,还请国师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也罢,以你这番资质,做什么都能出人头地,老夫这就面见陛下,代为陈情。”
“多谢国师。”
几天后,在嘉靖皇帝长年居住的西苑发生了一件异事。
众所周知,嘉靖做皇帝只是副业,修道炼丹才是主业。这一日宫殿内照例是青烟袅袅,磬音悠扬,嘉靖皇帝不穿龙袍穿道衣,正忙着祭拜三清祖师。底下陶仲文带着一帮小道士在唱道情,营造一种虔诚修道的气氛。
忽然,那装满祭品的供桌毫无由来的剧烈抖动了几下,然后哗啦一声倾覆在地上,满桌的瓜果全都洒在地上。
嘉靖皇帝吓得脸色都有些变了,往后一退,差点一跤坐在地上。好在陶仲文眼疾手快,虽然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却相当敏捷的一跃而起,扶住皇帝,一边大声喝道:“快快护驾!”
殿外轮值的锦衣卫立即冲了进来,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将嘉靖皇帝团团护住,同时紧张的四处张望。他们以为有刺客进来了。
并没有人来行刺。那供桌翻倒之后,也没有其他动静,有锦衣卫上前检查了供桌,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就有点奇怪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宫殿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嘉靖皇帝惊魂稍定,立即对陶仲文问道:“国师,供桌无由翻倒,这是何意?”
陶仲文的脸色十分严肃,他微闭双眼,左手捻了个道诀,右手拂尘挥了数下,嘴里念念有词。良久,他睁开眼睛,对嘉靖皇帝说道:“陛下,大事不好!”
“当今天下太平,有何大事不好?”
陶仲文道:“微臣已窥得天机,但天机不可泄露,臣不敢说。”
“如果朕一定要你说呢?”
“陛下。微臣虽然不可说,但陛下可以令人扶鸾,叩问神仙。如果天机由神仙泄漏,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嘉靖皇帝大喜,连忙说道:“正是。朕差点忘了这个。来人,备下鸾盘,朕有要事求教于上仙。”
很快鸾盘就准备妥了,经过一番祷告之后,扶鸾开始,只见鸾盘上龙飞凤舞般出现几个大字:三年内,关中大地震,亡者百万。
嘉靖皇帝惊得目瞪口呆,这无疑是关系到国本的一件大事。亡者百万是个什么概念?这就相当于整个关中几乎完全覆灭,十室九空。即使他是一个既无情又散漫的皇帝,也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
他转向陶仲文,疑惑的问道:“国师?此话何解?国师参透的天机也是这个吗?”
陶仲文神情肃然,躬身回禀道:“陛下,这正是微臣所参悟到的,只因事情重大,微臣不敢乱说,如今神仙也给出了同样的启示,那就应该不会错了。”
“可有化解之道?”
“依微臣看来,唯有施行王道,才有化解的希望。”
“何谓王道?”
“王道者,仁政也。陛下可以赦免部分囚犯,让他们回家团聚。与此同时,臣请陛下免除关中三年赋税,让他们有能力应对灾害,然后任命得力官员,提前赴陕救灾,事先备下充足的钱粮药物。如此三管齐下,或可避过此惊天地震。即使不能,由于已经事先做好充足准备,亦可以将伤亡降到最低。如此一来,岂不是等同于化解了这次天灾?”
嘉靖皇帝连连点头,说道:“善。朕立即颁下谕旨,按国师的意见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