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欠债会有这么高的利息?叶青云不明白,他并不是没有见识的村夫民妇,可是一旦被别人踩在尘埃里,那就翻不了身。
可是即使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叶青云还是没有想过要抗争。他清楚自己非常卑微,根本无法跟罗正风抗争。
可是今天罗正风要做的这件事,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几乎要将这个卑微的家庭彻底摧垮。
因为罗正风要娶她——他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宝贝——叶筠瑶。
愤怒的火焰灼烧着他,长久以来的污辱、蔑视、践踏折磨着他,他一直小心谨慎,不跟人争吵,不多说一句话。可是为什么还是有人不放过他?为什么要来伤害他的宝贝女儿?
可是他并没有让愤怒爆发出来,只是沉默,一直沉默。
沉默并不代表着软弱,而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罗正风最厌恶他的沉默,或者不如说是恐惧。因为他不知道叶青云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他并不认为这个懦弱的男人能给他带来威胁,但是未知让人恐惧。所以他拼命地践踏弱者的自尊,并且从这种践踏过程中获得安慰。
罗正风已经有了老婆,但他并不满足,而是想再娶一个——妾。
虽然瓦山窑风雨飘摇,市场萎缩,但是罗家的根基摆在那里,他依旧是瓦山村最有钱和权势的那个人。
所以他有资格肆无忌惮。虽然今天这个事儿看上去很不地道,看上去很像是恶霸抢亲的戏码,但他自从偶然见到叶青云的女儿之后,他就发誓要把这个漂亮的姑娘娶过来,做小老婆,哪怕是被人非议也不在乎。
叶筠瑶确实很漂亮。虽然家里很穷,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参加劳动,但她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仿佛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分外娇艳。
罗正风想要做的事,便是将这朵花给摘下来。
他带了一帮人——全部都是他的狐朋狗友,不干正事的小混混——抬着几盒礼品,一路上吹吹打打,大张旗鼓的来到叶青云家,公然宣称就是下聘礼。
叶青云坐在自家茅草屋的门槛上,佝偻着背,样子十分憔悴。但他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
一个小混混上前,叫道:“叶青云,窑主老爷看中了你家闺女,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快快叫她出来,跟着老爷走罢。”
叶青云低着头,并不做声。没有谁能够看到,在那几近失明的眼睛里,正充斥着愤怒的情绪。
破旧的茅草屋中,叶筠瑶躲在母亲的怀里,簌簌发抖。她确实很害怕,因为她只有十四岁。
罗正风往前面踱了一步,冷冷的说道:“叶青云,你今天得给句准话,答应还是不答应?要是答应,你欠我的那十二两银子就免了。一家人嘛,我也不会过多的为难你。今后你家荣华富贵,包在我身上。要是不答应,哼哼,可别怪本老爷不客气了。”
在戏文里,抢亲的恶霸总是很嚣张,罗正风不觉得自己是恶霸,但他的态度确实是很嚣张。
抢亲的戏码吸引了很多人,大家都是乡亲,知根知底,很多人都同情叶青云,可是在这种场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打抱不平。
在一片沉默之中,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唉,真是俗套啊。”一个声音说道。
“确实有点。真的好像县城里戏班子演的戏文,连唱本都不带改的。”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所有人,包括围观者,包括罗正风和他的狗腿子,包括沉默而愤怒着的叶青云,都惊讶的向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
不知何时,两个秀才站在那里。他们身着儒服,风度翩翩,跟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面目黎黑的村民们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瓦山村也有秀才,而且正是罗正风的胞弟罗正林,两人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性格却是迥异。瓦山村的人对罗正风心中不满,当面不说,背后却是腹诽不已。但是对罗正林却是十分尊敬,但凡相遇,必定称呼一声相公。这其中固然是因为他脾气好,但是秀才身份也是一个因素。
说话的那两个秀才自然就是莫思凡和李沐风。
他们根据罗掌柜的指点来瓦山村寻叶青云,结果却遇上了抢亲的一幕。
现实生活中总会上演一幕幕悲喜剧,有些事情的发生仿佛跟戏班里的戏文有些撞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俗套剧情。但是仔细想一想,戏文并不是平空产生的,它在大众之间传唱,吸引着人们前去观看,说明它有着现实基础。戏剧原本就是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所以,所谓的俗套剧情,只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这种现实屡屡重演。就比如抢亲或者是逼良为娼的戏码,现实中何曾有过断绝。
在众目睽睽之下,莫思凡走到叶青云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道:“叶先生,学生莫思凡前来拜访。没有事先招呼,请不要见怪。”
叶青云呆了呆,他根本就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秀才。他以前的职业是画工,地位十分低下。即使他以前是一个出名的画工,那也只是每月比别人多挣一吊钱而已,并不能得到多大的尊重。所以面前这位秀才向他行礼,并且口称学生,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礼遇了。
他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客气的跟他说话了,长久到他忘了怎样进行回礼。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莫思凡笑道:“学生知道叶先生画艺惊人,向来甚是仰慕,今日前来,想请先生去学生那里,一同成就一番事业。”
“不知道莫相公是哪里人?”叶青云终于说了一句话。
“学生是县城南谢家村人。”
“哦。”叶青云其实并不知道谢家村在哪里,他去过的地方不多,基本上没有出过插岭关,“刚才秀才公说的成就事业是什么意思?”
莫思凡道:“不瞒叶先生,学生开了个西凌工坊,生产工艺品,需要一些手艺精湛的画工,我听闻叶先生画技一流,故而前来延请。”
叶青云大为意外,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亲自上门来延请自己,他左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迅即黯淡下去,说道:“恐怕要让莫相公失望了,小人现在已经残废,画不出东西了。”
“叶先生过谦,学生昨天见过叶先生所画的瓦山窑茶具,惊为极品,创作用的是心,而不光是眼睛。先生功力犹存,万不可轻践自己。”
叶青云眼睛里顿时湿润了,很多年了,他听得最多的便是别人骂他是废人,说他身上有晦气,谁粘上就谁倒霉。终于有人说自己还能再作画,还能继续创作了。
他是画工,是心灵的舞者。即使是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一幅精彩绝伦的好画。人一旦进入了某种境界,身体的缺陷就再也不能阻止他。
他从小就热爱这门艺术,发自内心的热爱。所以他用全部身心投入进去,观察着身边的一切,描摹他们的形态和神韵,直到运化于自己的内心。
把画画当成一种混饭吃的职业,和把画画当成一种创作,这是两种不同的心态,由此也会导致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前者能够摹形,却不能摹神。看似画得很象,却只是外表相似而已,并没有半分神韵,不过就是一件普通绘画而已。
后者却狂放不羁,并无一定成规,同样一件物体,却有无数的画法,也许彼此不同,但神韵相通,于细微处见精神。这样创作出来的就是艺术品。
在他的前半生,一直是在创作,他喜欢画画,喜欢看到手中的笔墨化成一副副灵动的艺术品。因其创作,所以有傲气。
然而现实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不仅毁了他的眼睛,而且毁了他的下半生,毁了他的家庭,更是毁了他的创作。很多人都瞧不起他,他以前有多么风光,现在就有多么落魄。似乎谁都可以将他踩在地上,尽情地辱骂。
被践踏得久了,连他自己也丧失了自信:我还能画吗?我真的就是一个废人了吗?
然而今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不错,你还能画,还能继续你的创作。”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然而激动只持续了一瞬,他的心里很快黯然下来,轻声说道:“多谢莫相公赏识。只是小人乃是不祥之人,万一给莫相公带来晦气,小人吃罪不起。”
莫思凡淡然说道:“甚么晦气?我不信这套。我只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纵然是逆运、背运,也得通过自己的努力,扭转过来。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诿过于人更不是我的习惯。所以,无论你带来什么,莫某都一一笑纳。”
李沐风赞道:“先生此话,颇为励志。”
莫思凡微微一笑道:“兄弟一向就是一个励志的人。”
他们在这里旁若无人的说话,却是忽略了抢亲戏码中的主角。伴随着“啪,啪,啪”拍巴掌的声音响起,被晾在一边的主角开始抢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