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他不靠功名,单枪匹马,竟然在不长时间内入了军机。高处不胜寒!在慈禧、光绪死了之后,袁世凯感到了末日。他终于被赶了下来。
一
岁月匆匆,世事沧桑。说了大阵子袁世凯,无不涉及“北洋”“北洋军阀”这两个词。这里,不得不插上一曲,把这件事说出个来龙去脉。
清朝的武装力量,最早是“八旗”军,“绿营”军,继而是湘军,淮军。这些军队,不仅使用的武器陈旧,训练的方法也陈旧。通称之为“旧军”。在内扰外患频繁之际,旧军已渐渐暴露其弱点,窳败。中日甲午战争一场,这支旧军便显得一无是处了。清朝的统治者们吃了苦,想到重新组建一支新的武装。于是,便命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编练“自强军”,又命淮系官僚胡燏棻在天津编练“定武军”。就在这时,袁世凯冒了出来,并且很快接管了“自强军”和“定武军”,开始培养起了北洋军。
袁世凯是靠“军功”图谋出路的,科场失意投奔庆军,凭着机智取得长官信任,不几年,便由一般幕僚跻身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的专员,办理中朝交涉事务。甲午战前,奉调回国,以温处道留京,充督办军务处差委。甲午战后,乘朝野上下要求改革军制之机,他抢先提出效西法练兵的主张,上书督办军务处,陈述练兵办法和饷章营制。一派新鲜玩意儿。其实,这哪里是袁世凯对练兵新法胸有成竹,而是他邀集幕友,译撰西书,汇编一套而已。不想,这套玩意儿竟博得亲贵重臣一片赞扬!于是,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十一月便被派往天津小站接管了胡燏棻的“定武军”,开始了自己的练兵活动。
定武军原本十营四千七百五十人,袁世凯又在淮、徐、鲁、豫选募丁壮两千两百五十人,在新民、锦州招募骑兵三百人。这样,袁世凯便有七千三百多人的新建陆军,正式奠定了北洋军的基础。
新建陆军是一支由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这个军队有一套比较严格的军法军纪,并且采用德、日军队的训练方法。在此期间,袁世凯便乘机拉拢一批政客、武夫作为自己势力的骨干。到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与董福祥的甘军、聂士成的武毅军并称为“北洋三军”,共同隶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荣禄统管,正式使用“北洋”名称。
“戊戌之变”以后,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又扩充两千人。1899年袁调任山东巡抚,为镇压义和团运动,他又把山东的三十四个勇营裁并为步、骑、炮二十个营,称武卫右军先锋队;再把山东地方旧营加以改编,袁世凯在山东便成了有两万余兵员的军阀。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朝的武卫军前后左中四军几乎全部崩溃,唯袁世凯的武卫右军竟以两倍于前的实力发展起来,成为朝廷的主要靠山,而袁世凯成为一时风云显赫的人物。1901年李鸿章死,袁世凯便以无可非议的形势登上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宝座,奠定了他继承“北洋”的独特地位。
袁世凯在奕劻的王府里没有走。他想了解这位亲王说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袁世凯不怕大事,他自信没有能够难倒他的大事。“只有办成大事,才能显示自己。”
奕劻却恰恰相反,遇事便糊涂,大事大糊涂,小事小糊涂,只有在没有事的时候才能清醒。奕劻思索了一阵子,问袁世凯:“知道赵启霖在干什么吗?”
“你说的是那位御史?”袁世凯说,“干不了好事。”
“他参了一案,对你我都不利。”
“什么事?”
“我那个犬子和你的义子的事。”
“他们有什么事?”
“不争气。”奕劻遇事就是这样不急。
“怎么说?”袁世凯最怕这样不死不活。
“天津有个坤伶,演戏的时候被犬子载振见了,两人竟是一见倾心。”奕劻说,“这事被段芝贵知道了,竟出重金买了来,交给了载振。你说荒唐不荒唐!”
“这算什么荒唐,小事。”袁世凯淡淡地一笑。
“在别人身上是小事。”奕劻又不糊涂了,“载振是我的儿子,段芝贵是你的干儿子,这就不一般了。赵启霖说他们‘行为恶劣,有玷官箴’,奏请严加惩处。”
“那坤伶是天津怎样一个人?”
“人到不知如何,只知叫杨翠喜。”
这事自然和袁世凯抓军权有关,也和奕劻培养势力有关。那段芝贵刚刚升任了黑龙江巡抚,而载振也刚刚升任了农工商部大臣。说句实话,段芝贵的巡抚也确确实实与这次买杨翠喜献给这位皇帝的兄弟有关系。
“参奏由他参奏去吧,”袁世凯还是淡淡地说,“这种事若是朝廷加以惩办,天天办也办不完。”
“此事不同,”奕劻说,“赵启霖见朝廷无动作,便把此案宣扬出去。现在,业经闹得全国哗然了。听说‘西边’的很生气。”
袁世凯这才一惊。奕劻说的西边,是指的西太后慈禧。慈禧动了怒,事就不好办了。“上面有没有说法?”
奕劻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怕是要查办的。”
“这个赵启霖……”袁世凯惊了之后有些怒了,“我们不能饶他!”
“现在只好听之任之了。”
“不,不能听之任之。”袁世凯说,“要针锋相对,要向上面解说。王爷,您……”
“怎么解说?”奕劻没有主张。
“不行,要上奏。”袁世凯说,“要告他赵启霖一本……”
“好,明儿我去宫里……”
这件事暂时算过去了。袁世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此番进京,主要是想探听一下,上边对他的态度。袁世凯最怕从老根上动摇他。天下人都骂他,白骂;慈禧一个怒目,他就完蛋。他很自信,凭他对老佛爷的孝心,老佛爷不会薄待他。但是,老佛爷身边还有人,若是他们上了谗言,谁敢担保老佛爷耳朵不软。“女人办事,就是缺乏主心骨。像六月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他怕她随时变。
“国家业经乱得够厉害的了。八国联军这场灾难,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朝野上下都应该同心协力。再乱,不得了!”袁世凯流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大家都把心放在国家上,岂不天下太平了。”奕劻摇着头,叹了一声气,“听说岑春煊到北京来了。怎么一到京又说外放,放了又不走,竟然投到瞿鸿礻几的门下。没好事。”
袁世凯陡然心颤了一下,仿佛这个消息正是他要打听的。庆亲王说了,便证实无讹了。“这个岑春煊……”袁世凯感到了压力,感到了危险。他皱了半天眉,才说:“这个人任陕西巡抚时,还是对老佛爷忠心耿耿的。”
奕劻淡淡地一笑,说:“是的。她从西安回来曾经说过:‘这次咱们不幸落难,虽然吃尽了苦头,却也从中发现了两位忠臣。’这两位便是你宫保和他巡抚。”
袁世凯心里更惊了。这么说,老佛爷心里是把他袁世凯和岑春煊摆在一个“分量”上的。而今天,岑春煊又投到他的仇人瞿鸿礻几门下,自然没有好事。
“那我就回去了。”袁世凯不动声色,他想回到天津再想对策——他知道,奕劻是拿不出对策的。
“你不见见西边的了?”
“不见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袁世凯说,“老佛爷不问也就罢了。若问及,您只说没见我就算了,免得又生枝节。”奕劻点点头。
袁世凯又说:“以后有什么事,王爷能及时告知慰亭就行了。慰亭愿为王爷分心。”
袁世凯离京的时候,忽然得到一个消息:段芝贵被革去黑龙江巡抚之职,载振的农工商大臣也被开去。一张小报还公开称赵启霖为“铁面御史”。袁世凯一下子软瘫瘫地坐下来——太后是相信了赵启霖的参劾,并且动了真格的,连奕劻、袁世凯的情面也不讲丝毫了。他哪里知道,这正是对着奕、袁来的,只不过才是敲敲警钟而已。
一路风顺的袁世凯,突遭此打击,心中又怒又怕:“我饶不了这个赵启霖!我看他是三头还是六臂?”但是,他也想到了:“这场风来势凶猛!绝不只是赵启霖一个御史能够煽动起来的,风源在上边。”袁世凯说不明“上边”的关系。由此,他更加害怕了。
有一点倒使他稍觉安慰:朝廷竟然对赵启霖参劾大臣一案公布了一个结论:“此案调查不实”以“妄参大员”的罪名,革去了他的御史职。袁世凯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老佛爷还是留了情面,段芝贵、载振被革并没有说出原因,而赵启霖却有个‘妄参’的罪名。”
二
袁世凯从北京回到天津,便再不出他那间小客厅兼着餐厅的书房。他从书架上搬下来许多书,可是,他只把它们搬下来,看一眼便堆在一边了。他对任何书都无兴趣,他认为书上的学问没有一句可用。总督衙门内设了个丰富的书房,似乎只当装样子。现在,阮忠枢到他身边来做文案了,他叫阮忠枢去读。读了之后由他向他说学,他只想知道这本书说的事的轮廓就行了。“我的本领,后世会编成最有学问的书!”不过,有件事很特别:他朝书桌前一坐,那五短的身材,总是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他站着一样挺胸直腰;有时两腿叉开,两手压在膝盖上,腿和腰仍然是挺直的。一副威武的样子。他从来不架“二郎腿”。同别人谈话也是斩钉截铁,不絮絮叨叨。他在书房里,不喊人,谁也不许进。
袁世凯在书房独自闷坐了半天,才叫人把阮忠枢请来。阮忠枢来了,却又没有谈什么事。
“斗瞻,你中午就在这里陪我吃饭吧。没别的事。”
“姨太太们都不过来了?”阮忠枢问。
“不让她们来。”
“小姐们呢?”阮忠枢知道,年轻的子女们常陪他吃饭。
“也不让她们来了。”
阮忠枢明白了,这并不是只来吃饭,一定还有事商量。他便坐在一旁,等候袁世凯发问。
午饭上来了,是正在争做管家的五姨太杨氏安排的。由于袁世凯的起居饮食已经在大姨太沈氏的调理下有了固定的模式,这种模式又是袁世凯十分满意的。所以,谁以别想更改,只是花上功夫把品味做得更好罢了。
红木八仙桌上,东边摆上肉丝炒韭黄,西边摆上红烧肉,北边摆上清蒸鸭子,南边摆上金氏从朝鲜带来的烹调术制作的高丽白菜,另加上一些熏鱼、蔬菜、果品之类,主食是馒头,还有大米稀饭,绿豆糊糊。袁世凯不喝酒,也不用酒待客。菜齐了,他便请阮忠枢入座。“斗瞻,请,家常便饭。”
“谢谢盛情,谢谢盛情!”阮忠枢一边入座,一边表示谢意。
入座之后,袁世凯便不再客气,像往常在家人陪同下吃饭一样,拿起筷子,端起碗,想怎么吃便怎么吃——袁世凯最喜欢吃鸭肫、鸭肝、鸭皮。
阮忠枢也随便拿起筷子。他见袁世凯把筷子插进鸭肚下,轻轻地一掀,皮张起来,再一转两转,那鸭皮便掀下半块。然后,朝馒头上一放,伸过脖子便吞了下去。这异常熟练的手法,使阮忠枢看瞪了眼。
阮忠枢一边吃,一边等待袁世凯发话。哪知袁世凯只管狼吞虎咽,却一言不发。这并不是袁世凯信守“食不言”的信条,而是袁世凯心里打了转转。
袁世凯想的,是如何对付两个红得发紫的大臣,而且要整倒他们,整垮他们。而他阮忠枢虽然在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上有番功夫,那只是官场上的雕虫小技,奈何不了大臣。袁世凯想:“不能对他讲,多一个人知,多一分风险。阮斗瞻在这样的事情上,是没‘斗瞻’的,连升胆、合胆也没有。”所以,他把想说的话,全部吞到肚里去了。二人填饱了肚子,用人收去了狼藉的杯盘,袁世凯这才说:“好些日子不见芝泉,你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阮忠枢答应着转身的时候,袁世凯又说:“还有少川(唐绍仪字少川),让他们一道来。”
阮忠枢走了之后,袁世凯本应按自己的生活规律美美地睡上一场午觉的。可是,躺倒床上,却怎么样也合不上眼,他总感到举国上下云雾蒙蒙,宫廷内外云雾蒙蒙,他袁世凯身左身右也是云雾蒙蒙。这蒙蒙的云雾要将他淹没,要将他吞掉。他的心悬起来了,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晚上,段祺瑞和唐绍仪先后来到袁世凯面前。
北洋第三镇统制段祺瑞,不久前在彰德会操夺魁之后,觉得自己手中的军队似乎成了中国第一流的军队,更加骄横跋扈,除了袁世凯之外,他心中几乎再无别人。
袁世凯在京中的风风雨雨,他随时都了如指掌。许多天来,他就愤愤不平,想抓点把柄,“行动”一下,总又觉得借口难找,暂时收敛了。唐绍仪比段祺瑞稳重,他想摸摸“关节”,然后采取智斗的办法,不动声色地行动。这两人和袁世凯对面坐定,袁世凯开门见山地说了一下京城的对他有瓜葛的事情之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树欲静而风不止。过去咱们想得太简单了,太善良了。人家下了手,咱才明白过来……”
段祺瑞歪着鼻子——每逢碰到不顺心的事,段祺瑞就歪鼻子。心中的怒气越大,鼻子歪得越厉害——不待袁世凯把话说完就开了腔:“朝廷一下子就免了两位大员,朝中竟无一人出来说话,这算什么?还有点公道吗?”
段祺瑞说的“免了两位大员”是指的段芝贵和载振。袁世凯轻轻地摇摇头。“怎么没人出来说话?没人说话那个御史就被革了?”“该杀!”段祺瑞说:“赎个坤伶怎么样?抢人家的良女都没事。”
唐绍仪消息灵通。他慢吞吞地说:“赵启霖的参劾,怕只是一个信号;
革了赵启霖,天下也太平不了。”
“是的。”袁世凯说,“岑春煊到北京,一头扎进瞿鸿礻几怀里,这就不是个好事。”
“怕什么,干掉他们!”段祺瑞杀气腾腾。
“怎么干?”袁世凯早想干掉他们,就是苦于无处下手。他这么一问,段祺瑞和唐绍仪觉得这两个人太大,无法吞下去。“这两个人背后还有个后台,更难办。”唐绍仪说。三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