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袁世凯(北洋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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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往高处走,但,高处不胜寒(2)

是的,袁世凯最感头疼的两个人,一个是军机大臣,一个是未上任的四川总督、现任邮传部尚书,何况他们背后还有个庞然大物——慈禧。想干掉这样一对,谈何容易!

正是这三个人对面焦急时,宫中也正发生着一件焦急的事:春风得意的岑春煊,从两广总督调任云贵总督未到任而又被改任四川总督,进京谢恩时,军机大臣瞿鸿禨拉住了他,让他在京过一段再外任。岑春煊在西太后西逃时“勤王”有功,慈禧自然答应,这才改任邮传部尚书。领了尚书进宫谢恩,慈禧心花怒放,不免留他多说了几句话。

“把你留在京中,我是想能够多个人,常跟我谈谈心里话。”慈禧不忘逃之途中这个远在甘肃任着藩台的人能够率五百骑兵护驾之功。

岑春煊受宠若惊,跪在地上,连呼“老佛爷圣明”,说:“老佛爷喜欢奴才时,只管传,我随时可到。”

“不传了,现在就让你说说,你在外边到底有什么新鲜见闻?”岑春煊,广西壮族绅家子弟,老爹岑毓英以镇压少数民族著称,官至云贵总督。岑春煊自幼随父在任,甚知官场的来去,早已学会了一套逢迎拍马术,更加上瞿鸿禨的合谋,该在慈禧面前说什么,他心里已有谱。慈禧这么一问,正合他的心意。但是,他还是说:“不知道老佛爷是想听逆耳的忠言,还是想听奉承的假话?”

“我一生都不爱听假话。”慈禧面带怒色,“谁用假话骗我,我就杀谁的头。”

“奴才也是一生从不说假话的人。”

“那就实说吧。”

“奴才在外边听得最多的,是军机处的事。”岑春煊说,“那位……那位……”

“是不是奕劻?你只管直说。”

“是的。奴才直说。”岑春煊说,“那位庆王爷也实在缺乏治国的本领,故而拉着了个袁项城。这不,军机处几乎成了袁家的了,袁大有统权之势。那个黑龙江巡抚……”

“你说段芝贵,还有载振的事,是不是?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慈禧岔开了话。

“了结是了结了。”岑春煊说,“那影响可坏呢。老佛爷还不知,那个袁世凯可不简单,现在人所共知,是他执掌军机处。”

“我不信。”

“老佛爷可以不信这话,但是,袁世凯拼命扩军,把军队抓到自己手里,老佛爷得相信吧。”

“那又怎么样?”

“老佛爷明鉴:功高震主,这兵多……”

慈禧心里一跳。她沉默片刻,摇着头说:“你去吧,我想休息片刻。”岑春煊退了出来。

这件事就在袁世凯等三人对坐时便传到他们耳中。袁世凯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岑春煊,什么东西!”

唐绍仪望了望段祺瑞,说:“人家已经挑战了,咱们得应战。”段祺瑞望了望袁世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袁世凯望了望唐、段二人,说:“在目前情况下,拼不是上策,还得以智取胜。”

张之洞调回任两湖总督之后,朝廷决定由端方升任两江总督。端方要到南京去走马上任了。这是1907年上半年的事。

端方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亲家荣升,袁世凯自然要送行。北京,一座标准的四合院。由于居住人的身份,使四合院增添了几分威严和神秘。这就是端方在京城中的府第。袁世凯走进来的时候,端方站在正厅门外,满面带笑,拱起双手。“宫保,亲家,欢迎欢迎!”

“为大人、亲家送行,来迟了。恕罪,恕罪!”袁世凯也拱起双手。二人携手,走进客厅。

侍从献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落座之后,端方从桌上一只红木长匣中取出一支雪茄烟,一边双手递过,一边说:“我知道亲家只此一乐,故特备之。不知会不会如府上自备的如意?”

“闲情逸趣,哪就当真当成正事品评了。”袁世凯接过雪茄烟,笑着说,“我本来对什么烟也乏瘾,怎么说呢?算是一点附庸风雅吧。见笑见笑。”端方又拿出一支雪茄烟,自己吸着。

“亲家公,你要到长江边上去了。”袁世凯说,“好,那是一片好地方。比北京城里好,干净。”

“我也不想留在京中,”端方说的是假话,哪个臣子不想在京中混,外放常常被当成一种惩罚。只是,像两江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对人还是极有吸引力的。“寻一片清净之处,过两年安生日子,倒也舒心。”

“我也想远去。”袁世凯说,“免得有些人心里不舒服。”

“你说的是那个岑三公子?”端方心里明白,岑春煊把袁世凯败坏得不轻,端方甚感不平。

“大约是我碍了他的官道了?”袁世凯又摇头,“他走他的路,与我何干!”

“这种人……”端方对岑春煊,也是恶感重重的。当年,他在陕西藩台任上,是陕西护理巡抚,本应顺利升任巡抚。结果,却被岑春煊夺了去,并且立刻摆出上司架子。气得端方脸都青紫了,他终日想借故报复他一下。如今,当端方知道这个岑老三又在暗地里给他的亲家添油加醋,早已怒火再升了。“听说他在上海养病时并不安分。”

“是的。”袁世凯说,“连云贵总督都不干了,风风火火跑到上海。”

“好吧,上海的事我去办。”

二人又寒暄阵子,袁世凯告退。

端方到南京,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上海道蔡乃煌。要他利利索索办一件有分量的“证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蔡乃煌也不是个省事的人,何况顶头上司又有交代,他自然会办得“利利索索”——这位上海道通过一家照相馆,把岑春煊的人头照和首倡变法的康有为的照片“拉郎配”配到一起了。这张照片蔡乃煌送给端方,端方送给袁世凯,袁世凯又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奕劻,并且加了个“朝廷大臣与保皇党魁为谋”的罪名。那奕劻因为岑春煊的密报,早已在慈禧面前吃了冷眼。现在,报复有据,便郑重其事地送到慈禧面前。

戊戌变法被压下去之后,慈禧虽然开了杀戒,但康有为却逃之夭夭,她便记恨在心。后来听说康有为跑到日本去了,在那里仍在积极活动,仍然打出“保皇帝不保太后”的旗帜,她更加气得发昏。现在,一见自己信赖的忠臣竟是自己最恨的仇人的朋友,心里怎能容得下,大发雷霆地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原来那个岑春煊不是个好东西。我饶不了他!”

奕劻一看慈禧大怒了,他心里有点焦急。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性子,发起怒来,不顾一切,万一出了意外,他也怕不好收拾,便说:“此事还是不动声色为好,以免引起物议。”

“怎么不动声色?谁反对我,我就革他的职,问他的罪!”

“革职问罪都易办,”奕劻说,“若是用一种缓缓的办法,先革职,而后再说别的……”

奕劻是军机大臣之首,尽管慈禧听人说了他不少坏话,但他毕竟是满族大臣之首,慈禧还得靠他办事。于是,她问:“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先免去邮传部尚书,外放出去再说。”

“你去办吧。”慈禧摆摆手。

岑春煊做了一个月的邮传部尚书,便突然间离开了朝廷。说是让他回到两广总督任上,可是,去了不到两个月,又被免了职,以后便再不见用——一个算计了旁人半生的人,终于被别人算计倒了。

朝廷走了一个岑春煊,袁世凯在通途上铲除了一道障碍,他喜得好多天合不上嘴。可是,他不放松,他的目光,又聚焦在另一个政敌——瞿鸿禨——身上。

岑春煊的销声匿迹,大大地震撼着瞿鸿禨。他心中清楚,这是袁世凯的阴谋。虽然他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他知道岑春煊被冤枉了,岑春煊没有斗过袁世凯。瞿鸿禨也想到,袁世凯的下一个排挤目标,便是他瞿鸿禨。

这个被称为宫中“活档案”的瞿鸿禨,早为满族大臣中反袁派的工具。他知道,跟袁世凯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岑春煊的失败,他感到了孤立,感到了袁世凯的手腕毒辣。他告诫自己,务必谨慎行事。瞿鸿禨变得沉默了。行动也迟缓了,似乎在时刻躲着人。他在窥视。他在看风向,测气候。

一天,慈禧把瞿鸿禨叫到面前,想问他一些事。近来,这女人的心情很不好。信得过的人,大多不安分;信不过的人,又总是老实无能,办事的人不办,不能办事的人还整天说三道四。是奕劻的奏案,她开去了一个岑春煊。可是,她心里却明白,奕劻是个办不成事的人,她早想有一个更好的人来代替他,可就是找不准谁更合适。

“这些日子,事情办得还顺心吗?”慈禧笼而统之地问一句。“还顺心。”

瞿鸿禨也笼而统之地回答。“东北没有什么事发生吗?”

瞿鸿禨不知太后指的什么。要说革去段芝贵黑龙江巡抚之职,那是她自己办的;要说日俄两国虎视这片土地,那是老问题,没什么新话可说。所以,瞿鸿禨对这样的事,只好支吾着:“没有,没有。”

两句糊涂的问答,慈禧心里挺生气。不知是因为生气引发的,还是故意说给瞿鸿禨听的,她叹了声气,说:“尽是些让人焦愁的事,一个个都变成了没嘴的葫芦,咳……”停了停,她又说:“那个奕劻,名声越来越不好了。这样名声不好的人,咋能办事?该让他离开军机了。该了。”说罢,便竟自退了出去。

瞿鸿禨本来是小心翼翼来听训的,忽然听得太后如此责难奕劻,他的心意从冷变热了。“老佛爷守着我说奕劻,岂不是对我表白了特殊信任。”这么想着,他有点激动,有点得意忘形了。回到家,他便对夫人大声说:“好了,好了,我的好运来了。”

“什么好运?夫人不相信。因为她也知道岑春煊的下场。”

“奕劻就要离开军机了,要回家抱娃子去了!”瞿鸿禨真有点忘乎所以了。

“哪个说的?”夫人不相信。

“老佛爷亲口对我说的。”

“真话?”

“还会假?”

“谁去接他呢?”

“那还用说,老佛爷当面对我说这话,你还不明白意义。”

瞿鸿禨的得意忘形,也传染给了夫人,夫人也得意忘形了。她走出家门,便到处炫耀“俺家老爷要掌握军机处了,那个奕老爷名声坏,老佛爷不用他了!”

娘们的传扬,很快便到了奕劻耳中,奕劻及时传了袁世凯。袁世凯不听则已,一听此话,便六神无了主。“果然奕劻出了军机,我还会有好日子过?!”他立即安排京中的亲信,继续探听此事的虚实,一面派人观察宫中动静。

说来,也该瞿鸿禨流年不利,夫人外边的口风流露,竟被一个外国记者听到了。那些终日吹着浮土还怕找不出缝隙的洋记者,如获至宝,立即发出“特急”电讯,一家英国报纸——《泰晤士报》——抢先发出了消息,忽然间便在西方世界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波涛。

袁世凯高兴了。奕劻乐滋滋的。

于是,一个奏本上到慈禧面前:

“瞿鸿禨私通洋人,分布党羽,泄露国家密要,不宜置身庙堂……”

慈禧正为外国人披露消息恼火,火无处发泄之际,一见弹劾,马上心中大白。“此事只在瞿鸿禨一人面前议过,是这个东西外传无疑了。”于是立即降旨:“着瞿鸿禨开缺回籍,永不叙用。”

一个红得发紫的人,转瞬间便黑得发臭。瞿鸿禨在他的密友岑春煊失宠之后仅一个月,便步其后尘,销声匿迹了。袁世凯一月之中少了两个政敌,笑了。奕劻怀着和袁世凯一样的心情,也笑了。

又过了两个月,1907年8月,朝廷忽然降旨:“调张之洞、袁世凯二人为军机大臣。”特别对袁下旨:“兼任外务部尚书,即日来京供职。”……这道圣旨对于袁世凯是福,是祸?还得好好思索思索。

袁世凯做了军机大臣,心里着实高兴。高兴得连怎样庆贺一番,也拿不定主意。他只顾忙着更衣整冠,要到宫中去谢恩。

在清朝的吏制中,军机大臣就是宰相,就是群臣中最大的臣,皇上之下,百官之上,普天下几乎都成了他的。袁世凯做梦都想这个位置。远的他说不清楚,近的,他亲眼见着了,李鸿章、奕劻,多威风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个眼色,都令许多人忧喜不定,甚至生死攸关。“宰相——相国,国家便是我的了!”这一年,袁世凯才四十九岁。四十九岁的人竟做了宰相,得算他官运亨通,年轻有为,做官的日子长着呢,有过头。

然而,当袁世凯穿戴打扮一毕,正要入宫谢恩时,他忽然又心绪不安地坐下来,脸膛也蒙上了霜。“军机大臣,军机大臣……”

袁世凯是十分熟悉清朝的官制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儿,想当宰相,那是至高无上,一个总督,一方的土皇帝,调任军机,也得算是高升。可是,袁世凯在“高升”之际忽然想到了权,想到了他手中既得的兵、政、财等大权。“军机大臣,皇帝身边的传令官而已,充其量只能‘佐命’,任何军国大事,都得皇上定夺。这样的大官,何如自己独霸一方,要地盘有地盘,要兵有兵,要钱有钱。”想到这些,袁世凯猛然感到失落了,上当了。“这不是老佛爷在用明升的办法暗降了我吗?把我拉到她身边,一切听命于她的摆布,我什么权都没有了。这顶帽子我不能要。”可是,他想不要这顶帽子能行吗?莫说是猜测的“明升暗降”,就说白了,是降你,你又能如何呢?袁世凯还是软瘫瘫地坐下来,通身有点发冷。

袁世凯深知历史,深知权的威力,也深知权大的危险。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朱元璋的“火烧庆功楼”,不都是因权得祸。“我袁世凯难道会有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