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难之中,军权尤显得重要。扩军抓权,成了每一个政治家都不敢丝毫放松的事。
袁世凯是伍行出身,小站练兵发家,扩军抓权成了他日夜梦寐以求的大事。但是,军多了也烦恼。
一
袁世凯忙了一大阵子,病倒了。家中的医官刘斗夫、王仲琴中西合璧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他总是卧床不起,四肢瘫软,两眼不睁,水米不进,喜怒皆无,像一个出土的木乃伊。这情状不仅吓坏了内宅上下,同僚们也个个大惊失色。大臣病重,上报朝廷。
慈禧听说袁世凯病重了,心神也慌了。“就这么一个有大用的人,怎么又病了?!”她问李莲英,“小李子,袁世凯病了,你可知道?”
“老佛爷,奴才知道。”
“害的是什么病呀?”
“奴才问过了,但没有问出来是什么病。”
“病有个名也好治,这没名的病……”慈禧想起了不久前她逃难西安时,也患了病,又重又快,随去的御医也没查出什么病,眼看就不行了,真急死人。幸亏西安一个叫刘绍业的医生救了她。后来,她把他带回京中。慈禧自然想起了她身边的御医刘绍业。“小李子,咱们身边的医生挺高明的。我看,派他去天津吧。”
“还是老佛爷心细,奴才就没有想到。”李莲英就是会顺着竿儿爬,“派刘医生去天津再好不过,既表明老佛爷关心臣子,又能救得袁大人的命。那袁大人还不得把心都贴到老佛爷身上。”
“你这张嘴也学得乖巧了,”慈禧假意地嗔怒着,眼神投给了李莲英,“就不怕我生气了撕了你的嘴?”
“奴才连命都交给老佛爷了,还怕撕嘴。”李莲英献媚地笑了。
御医刘绍业匆匆赶到天津。
不知果然是御医高明,还是该着刘绍业与袁世凯有缘分?他到了天津之后,只用了三剂中药,袁世凯的病就完全好了,精神恢复得像病前一样。衙门里当成天大的奇闻传了出去。袁世凯对这位御医也感激万分,一定挽留他多住几日。刘医生也就答应了。
“慰亭的再生,一是感恩老佛爷天高地厚的大德,二是感恩刘医官的绝高医技。”袁世凯在小客厅用丰盛的家宴款待医官,和他推心置腹地畅谈,“请医官禀报老佛爷,慰亭有生之日,全为大清大业,苍天可鉴。对于刘医官,我怎么说呢?有用着下官处,只管说一声,天大的事情,我也尽心尽力。”
袁世凯的病,不是什么要命的病,而是忽然患了心病。原来他夜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因为手无兵权而被几个小人物杀了,暴尸街头,万人唾骂。吓醒了之后,仔细想想,自己手中兵权真的不足,他在闷起头来思索如何抓兵权的事呢。袁世凯有个习惯,小事装糊涂,大事自做主。每逢大事便闭门自思,得出办法便雷厉风行。那日子他专心想扩兵的事了,像是病入膏肓。这御医也不是神仙,那中药也不是灵丹,所以药到病除了。正赶上袁世凯也想出了扩兵的策略,药不到病也自除。袁世凯之所以又对御医如此感恩戴德,明白人就会自懂,那还不是趁机迎合老佛爷。
说来事又凑巧,这位刘御医也正有满腹的愁肠,天大的心事,欲说没处,碰上袁世凯了,他不仅知道袁世凯的身份,也知道袁世凯的能耐,更知道袁世凯在老佛爷面前的地位。“机会千载难逢,索性我便投靠这位大人,也算有个归宿吧!”
就在袁世凯说不尽感激话的时候,刘绍业欠身起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袁世凯面前。“袁大人,犯官有罪,犯官有罪,恳求袁大人救救犯官。”
袁世凯一下子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站起来,双手拉起刘绍业,说,“请刘医官起来说话,总有天大的事情,都包在我袁某身上了,你只管说。”
刘绍业抹着泪花,这才站起身,把自己的情况对袁世凯说了个详细——刘绍业,本名刘鼎臣,原籍湖北,原本是官场上的人物,做过陕西郦县知县。此人家藏铜敦两件,为商代器物,全身彩釉,斑斓欲滴,刘视之为家珍,带在身边。此物被陕西巡抚端方探知,便以上峰身份借来鉴赏。但却久借不归。刘鼎臣视为家珍的,不甘被人吞去,便多次催索。端方见赖之不成,恼羞成怒,便将二器彩釉刮尽送还。铜敦彩釉脱光,价值已损,刘便甚为不满,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而端方也因夺之不得,恼羞为恨,不久,便借故将刘革职回籍。
刘鼎臣原出身名医世家,遂悬壶长安,成了街头名医。慈禧逃难西安时,大病在身,久治无效,经人推荐,刘到病除。慈禧甚为高兴,便赏了个五品顶戴。此时,刘鼎臣已改名绍业,字竺憎。慈禧回京时,便把刘带回北京,给了个“备位御医”,又赏三品顶戴。
“宫保大人,这就是犯官的前后情况。一旦真情败露,犯官便有灭门之灾。故而,犯官心胆俱悬,寝食不安。还望宫保大人为犯官做主,替犯官担挡一二。”
袁世凯听了刘鼎臣的自述,心里犯了嘀咕:此类事情,也算刘的不幸,也是端的霸道,瞒就瞒了。可是,如今刘鼎臣成了备位御医,在慈禧面前问题出来了,这便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论罪当杀。他皱皱眉,想在慈禧面前献点殷勤,把刘鼎臣揭了出来。可是,袁世凯并不是那样盲动的人,他觉得坏了这样一个小人物的事,对自己并无多大好处,何况这个小人物又确有冤情。再说,凭着他的医术,已经取得了慈禧的欢心,备位御医一升位,便成了慈禧身边的红人,我何不拉他一把,令他感恩,也算在宫廷老佛爷身边安了个耳目。想到这里,袁世凯笑了。“我说是多大的事情呢,原来是一件小事,却又是刘医官的不幸。这个端……”袁世凯想责怪端方几句,可他转了个身,又收住话题说:“这样吧,此事你知我知,就不必再向外人谈了。今后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都有我来担待,你只管好好地做你的事。”
袁世凯这么说了,刘鼎臣又伏身跪倒。“犯官有生,全赖宫保大人。宫保大人有用着犯官处,犯官万死不辞!”
“刘医官言重了,你我都是为了大清的千秋基业,自应相互提携。下官日后少不了拜托刘医官处。起来,起来。”
就这样,袁世凯不费功夫,便在慈禧身边安了个耳目。袁刘二人也成了莫逆之交。慈禧死后,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便把刘鼎臣留在总统府,做了自己的医官,并且成了家医。此是后话,不再赘述。
袁世凯既然“病”在军上,那就抓军吧。送走了刘御医,袁世凯就坐在密室里苦思冥想如何扩张军队的事。
袁世凯历来就是轻文重武的。小时候,读书的时间没有捣蛋的时间多。当初,他跟着养父到南京的时候,养父为他安排了良好的读书条件,可是,他却终日跑到清凉山、雨花台、莫愁湖等地方,同一般野小子打拳、骑马、下棋、赌博。养父死后,他回到项城不久,又被从叔父袁保恒带到西北、带到河南、带到北京终日到处跑,还是不肯读书。结果,两次“童子试”他都没有考中。自己还生气,气得把过去做的诗文全烧了,决心弃文从武,这才跑到山东去投奔庆军统领吴长庆……后来,无论他在庆军,在朝鲜,尤其是1895年接管定武军,开始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建陆军时,他更加坚定了牢牢抓军的思想。
袁世凯对军权有过精心的研究,他明白,晚清汉人所以得宠,曾国藩是靠着手中有一支湘军,李鸿章是靠手中有一支淮军。“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支比湘军、淮军更威武的什么军吗?我要有!我得有!”
袁世凯抓兵权早有准备,当年小站练兵时,荫昌便从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生中推荐了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和梁华殿四人,除了那个梁华殿在行军中淹死了之外,现在,这三人都早已成了袁手下的得力干将了:王士珍是工兵学堂总办兼工兵统带;冯国璋为步兵学堂总办兼督练营务处总办;段祺瑞为炮兵学堂总办兼炮兵统带。另外,他还从武备生中陆续招收了段芝贵、吴长纯、徐邦杰、曹锟、王占元、陈光远、卢永祥、张怀芝、陆建章、孟恩远、雷震春等人。这些人,有的是科场中的失意客,有的是乡间的地痞,但目的只有一个,都是想在戎马生涯中求个“出息”。有了这些人,袁世凯的扩军雄心就更大、更坚定了。
平心而论,袁世凯手下的这批人,也并非都是草包,有的人在治军、治政上,也都独具见地,颇有韬略。比如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连德国军官在观操时也翘起大拇指称他们“不愧为杰出的将才”。这即是被人称为(被袁世凯自吹为)“北洋三杰”的人物。当然啦,三杰也并非并驾齐驱,而是各具特色:那位直隶正定人王士珍,就因为他生性平和,不树敌、不露锋芒,遇事唯唯诺诺,从无疾言厉色,就像传说中的龙,夭矫凌空,见首而不见尾。所以,人称他为三杰中的“龙”;合肥人段祺瑞,因为老爷(祖父段佩)当过旧军中的管带,淮军统领,他常自称“将门之子”,有虎气,更加上还曾到德国镀金,性情固执,不善言谈,常常暴躁如虎,又有一副虎势,故称他为三杰中的“虎”;直隶河间人冯国璋,是新建陆军的骨干,此人善于假装糊涂,遇事满不在乎,长相又有点狗头狗脑,故人称他为三杰中的“狗”。袁世凯会笼络人,不仅平时把他们这些人当成亲信对待,还尽量攀缘亲戚。他知道段祺瑞断弦了,便将自己的干女儿张佩蘅介绍做了段的继配夫人。这样,段除了是他的部将,又是他的干女婿。冯国璋断弦了,袁把他的家庭女教师周道如介绍给他做了继配夫人。
现在,袁世凯要在他的直隶任上扩军,要把北洋新军扩大为属于直隶总督的三个协(协,相当于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袁世凯在结党营私,扩大实力。为了掩人耳目,袁世凯在扩军时张张扬扬地打出招牌,用人唯公,公开招考,择优重用。成立第一协时,王士珍首先考中了,走马上任,当上了统领;成立第二协时,冯国璋又考中了,也走马上任,当上了统领;唯独到了成立第三协时,段祺瑞连连考了两次,都不曾考取,袁世凯的“病”又犯了……
二
坐在袁世凯小客厅里的段祺瑞,茶不饮,烟不吸,头不抬,呆呆地,不均匀地喘着粗气。比袁世凯小六岁的段祺瑞,此时,仿佛比袁世凯又大了十岁,成了近暮年的人了,连眼上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段祺瑞自觉惭愧呀!久在军中,自称将门之子,又明知总督大人偏爱,就是两考两败,这不是丢了大大的面子?袁世凯单独召见他,他想不去,可又不能不去;来了,硬着头皮,只觉脸热。段祺瑞1881年才十七岁时便投了山东威海军营,当了一名哨官。1885年考入天津武备学堂炮兵科。1889年毕业后被派到旅顺监修炮台,后来由李鸿章派赴德国学军事。回国后先后任北洋军械局委员,威海随营武备学堂教习。袁世凯在小站新建陆军时(1896年)被调到天津,1901年升任北洋军政司参谋处总办。现在,袁世凯想重用他了,他却成了扶不起的天子。
其实,段祺瑞并不是笨猪,并不是两次考试都那么拙劣,而是他大意了,他有恃无恐了。他段祺瑞的官是袁世凯给做的,袁世凯要他做的,考试是过场。袁世凯考官还会为难他的干女婿?哪知袁世凯来个沽名钓誉,竟弄得他两次狼狈不堪!他该对袁世凯说什么呢?他能对袁世凯说什么呢?
桌上的香茶冷了,段祺瑞不喝。袁世凯又命人为他换一杯。换茶的时候,袁世凯说了一句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段祺瑞的话。“想想办法吧,路总是能够走通的。”
袁世凯没有意思去责难段祺瑞,在袁氏的部将中,段祺瑞得算最忠心于他,而又最有前程的人。袁世凯要依靠他,要当成栋梁来用。考试选将的事,凭着平时的接触了解,他觉得他的条件最好,能够考得最顺利。“哎呀,没想到大意失了荆州!”
“大人,”段祺瑞先开了口,“我看你就另外再选一人吧。条件说出去了,我又那么不争气,也只好作罢。”
“另选?”袁世凯瞪了段祺瑞一眼,“选谁?你推荐。”
段祺瑞挺胸想了想,也是由于不甘心,却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
袁世凯“哼”了一声,更加赞许地说:“你以为良将就是那么好寻找的,俯拾皆是?”
“我也算不得良将呀!”段祺瑞脱口而出。
“自暴自弃了?”
“这……”
“果然是那么想的,我也就白费一番苦心了。”
“大人……”
“我要问问你,还想不想争?”
段祺瑞抬眼看看袁世凯。
“果然连这点勇气也没有了,最好领着佩蘅回合肥去,团团圆圆过个乡村日子……”
“大人,芝泉(段祺瑞字芝泉)还不是那样鼠目寸光,这口气我一定要争!
一定争到!”说罢,段祺瑞站起身,要退出去,“我等待大人再一次考试!”
袁世凯没有挽留他,但却从袖筒中摸出一张纸条,递到段祺瑞手里,随时又给了他一个深刻的目光。
段祺瑞走出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下一次考试的试题。他心里一阵热腾腾的。
第三次考试,段祺瑞以“优异”的成绩过了关。于是,他走马上任,当上了北洋新军第三协的统领。
袁世凯手下有三协北洋新军,以省份来说,算是组有军队最多的省。可是,袁世凯却并不满足,他想取得全国建军的大权,把自己的势力扩大到全中国去。直隶的三协军,由统领们各自去招兵,训练去了,袁世凯和谋士、部将商讨了在全国扩建军队的意见,便带领随员进了北京。
北京城,依然满目萧条,洋人造下的罪孽,斑斑可见,人人脸上还都残存着恐惧;饿狼寻食般的洋兵,不时在街巷中出现;挂着外国旗帜的汽车,嚎叫着从东交民巷出出进进。塞外吹过来的饱含着尘沙的阵风,更使这座古老的帝都增添了几分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