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电梯之后,
才敢笑出声来。
当然不像。
这张会员证是从阿黛儿那儿借来的。
我和阿黛儿只有圆脸这一个相似之处。
戴园的管家马修是家政服务者联谊会的主席,
这栋大厦里一定有许多梵妮的眼线。
我到联谊会图书室查资料,
隐瞒身份还是很有必要的。
一
家政服务者联谊会的底楼大厅。我取出一张会员证,递给前台大叔。他看看会员证上的相片,又看看我:“咦,怎么一点儿都不像,这真是你吗?”
“不像?”我故作震惊,把脸伸过去,让他仔细看,“怎么可能!大概是我染了头发的缘故吧?”我戴了一顶栗色假发。
他依然摇头:“不不,是脸的问题。”
“瘦了?”
“说胖了倒还差不多。”
“大叔,别打击人嘛。”我懊恼地说。
前台大叔也意识到说一个女孩胖是天底下最没礼貌的事,把会员证还给我:“好了好了,进去吧。这里又不是食莲者之殿之类的军机要地,难道还担心有间谍混进去?”
“就是!”我附和着。
大叔还在那里嘀咕:“明明就是不像嘛。”
我走进电梯之后,才敢笑出声来。当然不像。这张会员证是从阿黛儿那儿借来的。我和阿黛儿只有圆脸这一个相似之处。戴园的管家马修是家政服务者联谊会的主席,这栋大厦里一定有许多梵妮的眼线。我到联谊会图书室查资料,隐瞒身份还是很有必要的。
图书室位于大厦顶层,人迹罕至,一屋子暗沉沉的书架和甬道,空气中飘着陈年纸制品特有的霉味,大概很久没通风了。
我先打开了一排窗子,放进新鲜空气,然后查找2011年的家政服务纠纷登记册,里面果然有梵妮投诉保姆的记录和处理结果,包括梵妮的投诉信原件。被投诉的四个保姆分别姓伊藤、金、克里斯托弗和豪赫。从相貌上看,小乌鸦是拉丁裔血统,所以这个豪赫太太最像是她的妈妈。
豪赫太太因偷窃劣迹,被联谊会吊销了三年的家政服务许可,直到今年初才重新开始工作。她目前在猫眼石酒店当客房女仆,她的女儿也曾在这家酒店打过短期工。越看越像了哎。
我喜欢酒店的早晨。
清朗的日光透过纱幕,落在房间里,把鸭绒被晒得暖洋洋,蓬蓬松松,好像一朵云。我在云中醒来,神清气爽,愉快地和床道别,毫无留恋,因为总有更好的期待着我,不用和闹钟斗气。我套上橘红吊带丝袍,伴着广播音乐,在落地窗前做柔软体操,熟识的客房女仆推着早餐车进来,笑着同我招呼:
“早上好,绿蒂小姐。”
“早上好,瑞希。啊,瑞希,牛奶和水果就够了,不要糕点。”说完,我就到浴室冲凉。可瑞希的唠叨还是隔着一层玻璃墙传进我的耳朵。
“说老实话,我看不惯现在的女孩子,你们热衷的电影和书,你们追逐的明星,你们的穿衣打扮和思想观念,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我不能说。因为你们富有青春,站在时代尖端,引领风骚,你们喜欢的一切,都将是未来社会的主流;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世界迟早为你们所掌握,真理也站在你们一边。看不惯你们,就等于跟不上潮流,等于承认自己已经老了。那太恐怖了!然而,我还是要说,我讨厌骷髅教。”
“好吧……”我说,“等我到了你的年纪,一定放开肚皮吃饭。”
“怎么没出去度假?”瑞希换了话题。
六月至九月是罗塔司兰的暑期。每逢此时,外国人喜欢来罗塔司兰度假,罗塔司兰人则喜欢去外国度假。
“总是那几个国家,总去也就没意思了。”
“人家都没机会出国。”瑞希假装伤心地说。
“不对呀,”我说,“你们酒店不是在许多国家都有分部吗?以你的资历,完全可以申请去那些国家工作,也算是出国呢。”
“语言不通哎,大小姐。”瑞希笑着说,顿了下,又说,“不过,今年客房服务部还真有人申请去诺森兰分部工作呢。分部的薪水比国内高40%,她是冲着薪水去的。”
“谁这么有经济头脑?”
“豪赫太太。”
一听到这名字,我的心怦怦跳,不动声色地说:“是个阿姨呀。”
“是的啦,”瑞希赞叹地说,“快四十岁了。她听说外国分部员工薪水高,才开始学诺森兰语,天天下班后,就去语言培训学校上课,风雨无阻,只用了三个月,就能说能听了。”
“好励志哦。”
瑞希笑呵呵地看我:“绿蒂小姐,你要向人家学习哦。”
唔!好好聊天儿嘛,为什么总点我?我无语地辩解:“人家学习一直都很努力的,米夏甚至劝我不要那么努力呢。可能我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又一想,干吗要承认自己笨呢,“当然,也可能是没找对学习方法。”
“什么努力不努力的,不要再留级就好。”
“中考成绩已经公布了,我考上本校高中了。”我本来不想炫耀的,可是总有人逼你不得不……
“真的?”她一脸震惊,“真的很了不起哎。不过,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去读你妈妈联系的那个寄宿女校不好吗?”
“瑞希!”
“Sorry!”瑞希看出我不高兴了,连忙换个话题,“下午草地上有网球友谊赛,蓝布克对小鲁,又是那个黛西搞的活动,你去看球吧。”
众所周知,梵妮是孤女。在她成年之前,由监护人代行父母之职,监理她的成长和教育。小鲁是她的现任监护人。既然小鲁要打网球比赛,梵妮十有八九也会来观战。万一遇见梵妮怎么办?
“一会儿我爸爸妈妈来。”我婉拒。
“啊,约瑟芬小姐!”瑞希有些激动。来猫眼石酒店工作前,她在我外公家当过女仆,一直还当我妈妈是她家大小姐。“她来看网球赛吗?”
“不不,来法国餐厅吃饭,庆祝某个纪念日。”猫眼石酒店的法国餐厅久负盛名,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餐馆。每逢生日之类的纪念日,她都要来此庆祝。
“是哦,约瑟芬小姐最喜欢过纪念日了,连领养忘忧的纪念日都要大肆庆祝……”
忘忧是我妈妈的八哥犬,和海尔嘉家的知识分子莫愁是同胞姐妹。一提到忘忧,我就想起莫愁,连带讨厌起忘忧来。忘忧也很识趣,每次我去阁楼公寓,它都躲到屋顶花园晒毛。
看到我拿出手机,瑞希终于意识到该闭嘴了:“绿蒂小姐要打电话,那我不打扰你了啊。”收拾好餐车,告辞出去。
我打电话给米夏,告诉他豪赫太太外调的事。“那真糟糕!”米夏说,“你还得追到诺森兰去,你独自坐飞机去诺森兰,爷爷肯定放心不下。”
“那就请你跑一趟好了。”我趁机支使他。
“不要啊!”他一百个不情愿。
“米夏同学,你号称我所有朋友中最厚道的一个呢,现在人家难得求你一次,不要推三阻四嘛。”
“让宋蝉衣去呀。”
“她忙。”
“你倒是很会替她着想,这种跑腿儿打杂儿的苦差,总是派给我。”米夏觉得很不公平。
“你是男生嘛。”
“唔。”他在另一端沉默了。
“你真的不去?”我问。
“我——去——”他拖长音说。
“太好了!”我如释重负,学着梵妮的经典作风,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地把他表扬一通,“全世界就数你最厚道、最可爱、最体贴人了。”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扬扬得意。
二
看看时间还早,去看看网球比赛也无妨。我换了条蒙瑞安色块图案宽身绸裙,携着一顶大草帽,出了房门。
比赛还没开始,观众席上观众寥寥,大概是酒店门禁太严,更多球迷想进也进不来。
太阳很毒,我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戴上草帽遮阳。
马上有侍者送来冰饮。
我拿了一杯柠檬水,小口啜饮着。
临近开赛时间,大拨观众汹涌而至,草地上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是熟人,互相招呼着,说说笑笑。
忽然,有人高声宣布:“执政官小姐到!”
全场肃静。
大家停止说笑,且自动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甬道。我等坐着的人也纷纷起立。
梵妮在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行来。她穿一条浅蓝灰无肩带荷叶边抹胸裙,很衬她的苍白肤色,盘着中世纪佛罗伦萨贵族少女的复杂发式,涂着杏子红的唇膏,看上去十分醒目。
看来梵妮也有志做时尚icon(标志性人物)了哎。
梵妮微昂着头,巧笑倩兮。每当有人唤“执政官小姐”,她就朝那个人的方向点头致意,帝国女王一般矜贵。她是故意的,因为有受虐狂说过,“就喜欢梵妮高高在上的样子”。梵妮不会放过任何戏弄愚人的机会,既然受虐狂们喜欢她高高在上,她就高高在上,把众人踩在脚底下。
当她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冷眸直视我,唇角的笑意中多了几分讥诮和鄙夷。
我感到手足无措,局促地说:“执政官小姐。”
她不发一言,继续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拷问我。周围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瞧好戏。
我的背脊开始冒冷汗。和梵妮隔空叫板是一回事,当面对峙又是一回事,完全超出了我小心脏的承受范围啊。
“梵妮?”玛拉在旁轻声唤,提醒她比赛即将开始。
“知道。”梵妮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我问黛西,“她怎么在这里?”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黛西困惑地问。
“她是小乌鸦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我无法忍受和她坐在一起。要么她离开,要么我退场。”
黛西为难地说:“这么做不好吧?”
“好吧,我走。”梵妮掉头往回走。
黛西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拉住她:“别耍小孩子脾气呀。大家都瞧着你呢,执政官小姐好没风度哦。”
“我不在乎风度,你必须赶走她。”梵妮说。
“你也太仗势欺人了吧?”老好人黛西当然不肯。
梵妮冷笑一声:“你不用替她打抱不平。你以为她真的善良软弱可欺?卑鄙小人喜欢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到了公开场合,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博人同情,不要被她的演技欺骗。”
“比赛时间到了。”玛拉看看腕表(惺惺作态!她当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向梵妮报告。
“快把她驱逐出场,不要耽误比赛。”梵妮催促黛西。
黛西万般为难。
小鲁拿着球拍走过来,以监护人的身份管教梵妮:“梵妮,不要太过分。”
梵妮瞪他:“你也帮卑鄙小人说话?”
小鲁向来对我没好感,此刻也不甚同情,摇摇头说:“你们女孩子的战争,我不参与。”他竟然走开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绿蒂,顶住!梵妮·戴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赶你走?我们都是你的后盾,加油啊,不要在气势上输给她!”
大家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人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分辨不出哪个是说话的人。真是荒谬可笑!还劝我勇敢面对呢,他自己甚至都不敢露脸。只许你们胆小,不许我退缩吗?
我无意继续与梵妮对峙,转身朝场外走去。
“哗——”身后爆发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大多数人站在梵妮一边,嘲笑和谴责我,“哦哦,灰溜溜走了哎”“是夹着尾巴走了”“不错,她的确像一只斗败的丧家之犬”“敢和梵妮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也有小部分异见分子隐藏在群众中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对我表示失望,“天哪,就她也配当反对梵妮阵营的领袖”“粉转黑不解释”“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快看呀,绿蒂微博掉粉啦”“多亏你提醒,这就取消关注,哈哈”……
黛西追上来,带着歉意说:“绿蒂,对不起。”
“不怪你啦。”我小声说。
我回房间换了泳衣,到泳池游了十来个来回,游到快要溺水,才爬上岸来喘气。
丧家之犬变落水狗。
手机响起来。
我看到小乌鸦浮现在屏幕上,我极度腻烦这个名字,直接拒接。
下一秒钟,铃声再度响起。
拒接!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我忍无可忍,接通电话,准备对小乌鸦发一通飙:“喂?!”
“女儿,是妈妈。”另一端传来妈妈怯怯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这次是妈妈的手机号,不是小乌鸦的。
“哦,妈妈。”
“你不开心吗?”妈妈问。
“没有啦。”
“真的?”
“就算不开心,也不是因为你,不要再问好不好?”我没好气地说。我和许多窝囊废小孩儿一样,在外面被霸权主义小孩儿欺负了,大气不敢出,夹着尾巴跑回到家中,拿爸爸妈妈出气、抖威风。
“好吧,”妈妈太了解自家女儿了,不敢再问,欢快地转移话题,“我们到法国餐厅了,你什么时候过来……什么时候过来……过来……”她最近喜欢模仿小乌鸦的深谷回荡式问话。
“就来了。”
和爸爸妈妈聚餐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本想速战速决的,没想到他们居然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串黄油色的车钥匙。
“啊,这个。”我激动地搓着手,面对如此璀璨大礼,不好意思再拿可怜的爸爸妈妈当出气筒。
“祝贺你升入本校高中。”妈妈亲亲我的额头,说明礼物的来意。
我惭愧地说:“升高中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去年就该做到的,不好意思收礼物啦。”
“听说留级班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成功升高中。女儿,你很了不起。”爸爸说,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是的是的!”妈妈也说,“我们不是那种严厉苛刻的父母,死盯着小孩儿的成绩单,一定要你头悬梁,锥刺股,考出漂亮分数来。我们不想你活得那么累,大不了你还可以去寄宿学校。我和你好多阿姨都是从那里毕业的,一样拥有成功的事业,嫁到了如意郎君。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只认一条道?不过,你肯下苦功,我还是很欣慰。我的女儿明明可以偷懒,享受特权走捷径,最终还是选择自我奋斗,真是太了不起了!”
不是我了不起,是他们太容易满足了,太慷慨了。
一辆米特尔跑车!
天哪!他们实在不适合做优等生的爸爸妈妈。
世界上的爸爸妈妈各不相同。有许多明白事理的父母,用仁义礼智信教育子女,把他们培养成勤奋、勇敢、自强自信的优秀小孩儿。
相比之下,我的爸爸妈妈显得不那么称职。他们无条件的溺爱,很容易把一个小孩儿毁掉。可是如果你让我说老实话,我很享受这种溺爱。就算你拿一千对明白事理的父母和我换他们,我也不换。
当然,在享受他们溺爱的同时,我努力做到头脑清醒。
午饭后,我在爸爸妈妈的簇拥下,去阁楼公寓的车库看新入手的小跑车。准确地说,这是一辆convertible[14],有可拆卸的车篷,冬天开也可以的,蛮实用。浅嫩的黄油色车身,颇有闺秀气质。
我一看到它,就后悔没早些拿下驾照。不然,就可以开着它上学了。多拉风啊。
“快去考驾照。”妈妈说。
“一定的啦。”我说。
“已经替你报了名,选好了老师。”爸爸说。
“哦,爸爸。”我感激地望着他。
“你这个人,”爸爸一副对我了解至深的口气,“做事拖拖拉拉,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重要事情就是这么耽误的。我索性替你报了名,下礼拜六开始上课。这是学校的资料和老师的名片,收好了呀。”说着,递给我一只牛皮纸文件袋。
“爸爸,你真是太好了。”我挽住他的胳膊,撒娇地说。
妈妈赶紧争宠:“妈妈不好吗?要不是我教育有方,爸爸才舍不得给你买车呢。”
我用另一只手挽住妈妈的胳膊:“妈妈更好。”
“有一点必须澄清,”爸爸说,“给你买车不是妈妈教育的结果,是爸爸自己的觉悟。实话同你讲,回绝你的第二天,爸爸就后悔了。我的女儿一向懂事,从来不乱提要求。我实在不该在这个问题上让你失望。爸爸的良心,真的很受折磨啊。”
我不禁汗颜。我很少向爸爸妈妈提要求,是因为他们做事向来周到,总是在我提要求之前,就满足我的愿望。
“跑车对于初中生而言,实属多余。”我说。
“现在已经是准高中生了嘛。”妈妈说。
“不要把我宠坏。”我撒娇。
爸爸笑起来:“如果这一点儿物质就能把你宠坏,你也太脆弱了吧?我的女儿应当是铂金质地的。”
我想想也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小跑车。
三
米夏不辱使命,不仅找到豪赫太太,还把她带回了罗塔司兰。
豪赫太太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同人不同命,两鬓已经有了斑斑白发,脸上也有很多皱纹,穿藏蓝地白线格子的半袖连身裙,谈吐得体,是位有教养的女士。看面相可知,她的人品也很正派。
“真没想到吉吉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豪赫太太摇头感叹,对女儿的作为很不满。不过,她的语气冷静而克制,显然不是那种在大街上打骂孩子,昭告天下的粗鲁妈妈。“吉吉在我面前蛮听话,就是喜欢奇装异服。她的同学朋友都穿成那个样子,我也见怪不怪。”
我对豪赫太太好感大增。
不管小孩儿是否有错,做父母的处理问题时,都应顾及她(他)的面子和感受。
我也是从豪赫太太口中,第一次听说小乌鸦的真名——吉吉·豪赫。
“她把你们家的霉运归罪于梵妮。”我说。
豪赫太太笑了下:“吉吉就是喜欢怨天尤人。我也有责任,前些年家中景况不佳,我忙于谋生,疏忽了对她的管教。”
“吉吉固然有错,梵妮冤枉你也是事实。”米夏客观地说。
“梵妮当时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我们不能强求她像大人一样明辨是非。”豪赫太太对梵妮蛮宽容,更多是责怪自家小孩儿,“问题显然出在我家吉吉身上,问题还很严重。撇开法律不谈,随意曝光别人的隐私,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我从来没打算把她教育成一个心理阴暗的小孩儿。吉吉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劝她不必自责:“有些小树,给它再多阳光雨露,修理得再精心,它照样还是会长歪,不是园丁的责任。”
米夏听了,立刻瞪我一眼,怪我不会说话。
我一赌气闭嘴。
米夏说:“好在事出有因,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豪赫太太晓得时间急迫,没多做停留,起身告辞:“我回家之后,会督促吉吉交出日记本。也请你们尽快安排我和梵妮见面,当面澄清这件事。”
“吉吉肯吗?”
豪赫太太很有把握:“如果她不听话到那个地步,我这妈妈当得也太失败了。”
“那就拜托了。”米夏诚挚地说。
送走豪赫太太,我们回到平时做功课的小书房。米夏玩了一会儿实况足球[15],忽然转过椅子来问我:“你想什么呢?”
“啊?”我回过神来。
“你盯着那个镇纸看了快半个钟头了。”他说着,移开我面前的水晶兔子镇纸。
我的视线果然有种被解放的感觉。
“你想见梵妮一面都难,何况安排豪赫太太去见,是不是发愁这个?”米夏问。
“我没有发愁,”我慢悠悠地说,“我是在设计台词。和梵妮见面之后,势必有一场舌战。梵妮口齿伶俐。如果我不想落在下风,必须事先研究她的招数,准备好回击的策略。换句话说,笨鸟先飞啦。”
“什么,你要和梵妮吵架?”米夏震惊。
“没有吵架那么严重,就是斗斗嘴。”我轻描淡写地说。
然而,绿蒂想和梵妮斗嘴,对于熟悉绿蒂性格和行事风格的米夏来说,仍然很不寻常,简直是大逆不道!
“不一定非得斗嘴吧?”米夏提醒我勿忘初衷,“这次见梵妮,主要是豪赫太太和她交涉,把日记本的事情解释清楚。我们只需站在旁边听,不用发表意见的。你为她夺回玛德琳的日记本,费了那么大力气,梵妮一定会感激你。实在没必要横生事端,再惹她不快。”
“不不,斗嘴是必需的。”我笃定地说。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米夏问。
“不告诉你。”我神秘地笑笑。你以为绿蒂就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吗?
忽然之间我觉得,心中有秘密却欲言又止,吊人胃口,看着他们百爪挠心的样子也蛮好玩儿的。
我最初的设想是,带着豪赫太太勇闯食莲者之殿。
梵妮既是执政官,也是学生。为了不影响学业,她的一部分职责由政务卿波尼普分担。梵妮的办公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六点。是的,咱们的执政官小姐每天只办公两个钟头。
真是天底下最惬意的工作啊!
除了高大上的国务活动,执政官还要处理琐碎的事务,比如接待“下午茶访客”。
罗塔司兰第七宪法修正案规定,第一执政官在工作日的下午茶时间,有义务接待普通国民登门造访,哪怕这位国民是不速之客。这是为了保证罗塔司兰国民的民主权益。当平头百姓被官员欺压或遭遇不公时,可以直接向元首申诉求援。
米夏去诺森兰找豪赫太太那天,我就在食莲者之殿的官网递交了“下午茶访客”申请,当然是以豪赫太太的名义。
殿内厅约豪赫太太7月14日前往官邸,面见执政官小姐。
事情的发展比我预想的更顺利。
7月12日,莫愁结束漫长的减重疗程,喜出院。为庆祝它重获苗条身形,《It Girl》不仅做了一期题为“宠物的健康就是你的幸福”的特刊,还联合海尔嘉搞了一个小派对。
派对的主题是“命运”。
不用说,派对现场——海尔嘉的小公寓——自始至终回荡着贝多芬的《命运》。灯光和与会人士的情绪受跌宕起伏的音乐影响,也忽明忽暗,一惊一乍,神秘兮兮的。
作为梵妮公开鄙视的死敌,我已被罗塔司兰的小小上流社会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被许多精彩活动排除在外。
梵妮不爱交际是出了名的。最近她忽然转了性子,变身交际狂人,现身大小派对场合,给足主人面子。唯一的条件是,主人不得邀请我。她晓得我爱交际,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多大的恨啊!
大多数派对主人都不敢拂执政官小姐的面子。
不过这次,云云南珠和海尔嘉却胆敢邀请我,真的很有魄力。大概是因为其他专栏作者都有请帖,独独漏掉我一个,过意不去吧。
这真是一个和梵妮面对面的绝佳机会,我当下就决定立刻去。通知米夏带豪赫太太过来,赶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助兴的小节目已经过去,重头好戏即将开场。
海尔嘉一身白袍,草莓金红的长发披垂,掩盖在黑蕾丝头巾之下,素面未施脂粉,蓝绿的眼珠炯炯有神,看上去像秘密会社的女祭司。
她挽住我的手臂,用嗔怪的口气笑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不来?”
“怕梵妮呀。”她悄声说。
“我才不怕她。”我偏要大声说,又问她,“你们执意邀请我,梵妮没有奓毛吗?”
海尔嘉朝客厅一隅努努嘴:“她在那里呢。”
单人小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孩,黑裙,上身穿多褶的黄铜色绸衫。室内光线昏暗,她的双眸却仿佛黑色的珍珠,波光晶莹。当她的视线与我的相撞时,迸发出愤怒的火花。
海尔嘉也在小心观察梵妮:“毕竟是一国执政官,要顾及风度,只要你不主动招惹她,她应该不会再当众为难你。”
“我也不怕她为难。”我无所谓地说。
海尔嘉惊奇地看我:“你没吃错药吧,绿蒂?口气这么冲。”
我瞪她一眼。
“你的眼神好凶!”海尔嘉假装一哆嗦,然后递给我一块刻着我姓名缩写的狗饼干。
“这是什么?”我奇怪地问。
“拿好啦,一会儿有用的。”她语焉不详。
四
云云南珠抱着派对主角莫愁隆重登场。大家呼啦一声,把他们团团围住,拍手唱歌:
For she's a jolly good fellow, for she's a jolly good fellow;
For she's a jolly good fellow, and so say all of us……[16]
莫愁看上去还是圆滚滚的。
我一边拍手一边纳闷儿:它瘦了吗?真的瘦了吗?
客厅里铺着一张青青的竹席。云云南珠把莫愁放在竹席中央,自己则像日本女生一样,跪坐在一旁,看来她对东瀛文化的热度不减呀。其余宾客也围着他们,席地而坐。
云云南珠拍拍莫愁的头,笑着说:“莫愁在宠物医院这些日子,思考了很多。”
我偷偷看别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平静,好像狗会思考是很平常的事。
也许真是很平常的事吧。
我不能大惊小怪,让人家以为我很孤陋。
云云南珠又说:“人类自诩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其实,在这个星球上,有很多动物比我们有智慧。关于命运,关于人生,莫愁就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可惜语言不通,无法和我们交流。”
“真是太遗憾了。”格温妮丝惋惜地说。
“我也觉得狗狗其实比人聪明。”法蒂玛爱怜地望着莫愁说。
大家纷纷附和。
我谨慎地保持缄默。
只有梵妮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见大家都在看她,摆摆手说:“我有些感冒……咳嗽……你们继续……”
“比如,”云云南珠说,“莫愁有慧眼识珠的能力,能分辨我们在座这些女孩哪个比较杰出,哪个比较平庸。”
“怎么分辨?”阿拉贝拉问。
海尔嘉接过话茬去,介绍游戏规则:“你们每人进门时,都分到了一块狗饼干,是吧?饼干上刻着你们的姓名缩写。现在,请将饼干放到你们面前的碟子里。如果莫愁觉得哪个女孩平庸,就吃掉她的饼干。”
“最平庸的先吃掉?”法蒂玛问。
“嗯嗯!”海尔嘉点头,“谁的饼干最后剩下,谁就是最杰出的咯。”
格温妮丝恰巧坐在我旁边,趴到我肩上咬耳朵:“不知道是你的饼干先被吃掉,还是我的饼干先被吃掉。貌似我们俩是这间屋子里最不厉害的两个人了,好可怜哦。”
“不要妄自菲薄。”我白她一眼。
“瞧,它朝我们这边来了!”格温妮丝倒吸一口气,“果然是我们俩气场最弱啊。”
莫愁先闻闻格温妮丝的饼干。
格温妮丝对它作揖哀求:“不要啊不要。”
莫愁又闻闻我的饼干,抬头审视我。
我昂起头,狠狠地剜了它一眼,心里却很没底,万一我的眼神没有杀伤力怎么办?
莫愁愣了下,退回格温妮丝的碟子前,吃了她的饼干。
格温妮丝无语问苍天。
莫愁又在看我的饼干。我索性抱起胳膊,与它无言对峙。一分钟之后,它忽然转身,走向另一边,吃掉了黛西的饼干。
黛西毫不介意,哈哈大笑,还摸摸它的头:“眼力不错,我这个人的确好欺负。”
接着,莫愁又吃了另外几个《It Girl》专栏作者、云云南珠和海尔嘉的饼干。
伴随着每一块饼干的消失,现场气氛变得越发紧张。当只剩梵妮、阿拉贝拉和我的饼干时,莫愁陷入极度为难的境地,闻闻这块,又闻闻那块,在竹席中央团团转,不敢下嘴。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它朝我这边走两步,被我的眼神逼回,又朝阿拉贝拉的方向迈一步,阿拉贝拉双手护住碟子,大叫:“不可以!”
海尔嘉拨开她的手:“禁止言语威胁。”
莫愁像是得到鼓励,一口吞掉了阿拉贝拉的饼干。
“你——”阿拉贝拉指着它,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
是我和梵妮的终极对决。
两个女孩。
四只冷酷的眼眸。
一只难以抉择的狗狗。
“这样为难狗狗,太残忍了。”黛西对莫愁充满了同情。
莫愁的后腿开始发抖。
“它想坐下?”格温妮丝猜测,随即意识到不对,“哦不,它它它在……在……哦,天哪!”
在座女孩先是发怔,随即爆发哄堂大笑。
莫愁当众撒了一泡尿!
海尔嘉赶紧抱走了它。
云云南珠尴尬地同大家解释:“它太紧张了。”
“幸亏这里没有男孩,否则窘死了!”格温妮丝笑得死去活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恰在此时,海尔嘉领进一个男孩来。
是米夏。
后面跟着豪赫太太。
“你们来了。”我站起来同豪赫太太握手,然后对梵妮说,“这位太太找你有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梵妮冷冷地审视着我,半晌才点头:“好。”
我们离开客厅,沿着阳台上的旋转楼梯,来到屋顶花园。
罗塔司兰的夜,仿佛紫黑的丝绒,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斗,与中心城万千楼厦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灯相映生辉。许多人向往静谧的乡村之夜,而我,身为大都市女孩,更爱这不寐的城市之光。
夜风拂动我们的鬓发和衣角。
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我的思路越发清明了。
“我记得你。”梵妮首先开口,对豪赫太太说。
“很遗憾,最后一次见面时,我给你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豪赫太太说,态度不卑不亢。
“当时我没有说‘再会’,为什么你今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还你这个。”豪赫太太递给她一个本子。
梵妮翻开本子一看,惊呼:“啊,我妈妈的日记本!”旋即向豪赫太太投去憎恶的眼神,“原来是你偷走了它,原来你就是小乌鸦,原来是你一直躲在网络背后同我作对!”
“对不起。”豪赫太太朝她鞠躬,“我向你道歉。你可以原谅我,也可以不原谅。是我的过错,我愿意承担责任。”
豪赫太太一味认错,毫不为自己辩解。
我可看不下去了,对梵妮说:“豪赫太太已经道过歉了,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我什么?”梵妮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向豪赫太太道歉。”
“我又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为什么要向她道歉?”梵妮倨傲地说。
此刻我忽有顿悟,豪赫太太并非圣母。她只认错,不解释,大概也是太了解梵妮的秉性吧。和梵妮讲道理,根本是白费力气。
“你确定?”我问。
豪赫太太劝我:“方亭小姐,何必往事重提?”
我坚定地说:“我要帮你讨还公道。像你这样珍惜名誉的人,不应该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梵妮冷笑一声:“听你的口气,我冤枉过她?”
“没错!”我说,“当年戴园的珠宝室失窃,你外公生前随身携带的一只金烟盒消失不见。阿曼达阿姨和豪赫太太嫌疑最大。你听信马修管家的证词,辞退了豪赫太太。你还给家政服务者联谊会写信,吊销豪赫太太的家政服务许可,害她好多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可是没过多久你发现,真正有小偷小摸行为的是阿曼达阿姨,马修管家经常和她串通一气,蒙骗你。”
“阿曼达阿姨和马修管家人品不好,不代表豪赫太太就是清白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保姆没有好东西。”梵妮固执己见。
“警局认为,没有证据表明豪赫太太是窃贼。”
“也没有证据表明,豪赫太太不是窃贼。”梵妮狡辩。
“不要说谎,梵妮。”我警告她。
“我说谎了吗?”
我从手袋里拿出一卷文件,递给她:“里面是金烟盒案的结案报告的复印件。报告中显示,一年前马修管家到警局销案,说烟盒找到了,在你外公更衣室的抽屉里。这足以证明豪赫太太不是窃贼。”
梵妮接过文件,只随手翻了翻,含笑看我:“你准备得好充分哦。”
“你早就读过结案报告,是不是?”我问。
梵妮笑而不答,显然默认。
“烟盒找到那天,你就知道是阿曼达阿姨和马修管家捣的鬼,豪赫太太是无辜的。可是,你既没到家政服务者联谊会澄清事实,也没找豪赫太太道歉。豪赫太太不过是个普通保姆,无权无势,冤枉她一下下又有何妨?”
“天,”梵妮惊呼,“绿蒂,你在替豪赫太太打抱不平?”
“没错,”我用手指点着她,严肃地说,“你必须向豪赫太太道歉,并且对外公开事情真相,为豪赫太太恢复名誉,否则我就——”
“就什么?”梵妮问,“写文章曝光我?”
“不不,”我摇摇头,“我不会那么做,我只会瞧不起你,再也不和你做朋友了,因为你仗势欺人,犯了错误不肯承认。”
梵妮望着我,不掩惊讶之色:“绿蒂,这才几天,你变化好大。”
我傲然昂起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