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自谷底攀援，回响如纤指叩骨
亦像逃跑的时间雷声持续
此外一切寂静，不知名的鸟鸣作为
一种存在。太结实的人间有太多的不可及
譬如一位喇嘛渐行渐远
一大片松树在雾中结对登高
桑多洛河前后连贯，其实她在独自奔跑
我在夜晚听到，河水滔滔只有巨石和悬崖
泥沙如尘世之众生
所有企图以梦构筑宫阙的人
万世悲悯，请在夜晚的西藏默诵水之箴言
《娘姆江曲》
可以从一片草甸接近，一株格桑花缝隙
逐渐扩大。娘姆江曲是一条界河
两边都是山。人总是互怀敌意
河流这方面做得最好，从来有迹可寻
曲折是共同宿命
只是速度和加速度，流向简单
我在金布山看到，巍峨不可及者
都是神灵。唯有河流携带声响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足够湍急的
除了事物本身，还有那些被途径的
一些杜鹃沿河而居
红的红，白的白，最隐忍的当属红豆杉
可能还有泥沙。必须之物
每一种存在都是痕迹。河流常被转换为一种象征
懒散的牦牛赶赴
山羊见人就跑，所有以水为生的
还有苔藓，请在河流沿线抱紧时间本身
《甲曲河》
该是无根的，源头来自侧翼
途径三林乡时候，我给一个藏族小男孩
买了一瓶饮料。他和牦牛
住在长荆棘的坡上。一位脸色黑红
眼睛若宝石的年轻妇女
肯定做了母亲。她看我的神情
如我一路追随的甲曲河，多好的名字
河水稍微浑浊，还有鱼和草芥
这些急于奔命的事物。这些情景不可虚拟
两边山峰相互挤压
杜鹃盛开，稀疏的针叶林
车到一面墓碑
我掏出香烟，酒濡湿1984年的水泥
命运秘而不宣，大地好像只是一个容器
再向前河水泱泱，水声把自己敲疼
山峰怒不可遏，向上是一种速度
更是海拔。甲曲河不仅是流向
那在密林中窥视的人
那些危石和悬崖。一夜我都被涛声缠紧
晨起呼吸鸟鸣，甲曲河似乎又经世三百回合
《陇》
奇怪的地名，在西藏山南隆子县
陇是甲曲河一块庞大骨头
血肉的密林，大雾，还有黄毛猴子
小浣熊，渔猎的珞巴人出没
山岳如此巍峨。陇沿甲曲河向下
是无人区。陇在中国是一个莫名的存在
我第一次来，陇于我陌生
在甲曲河周围，所有的生长都卓有成效
最喜欢的还是毛竹，落叶乔木
松树作为一种奢侈信念
青和绿，与眼睛一拍即合
如果不是路途凶险，陇就是一瓣滴水莲花
亦与世无争。所有的罪过都是人
如我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
在陇，雨总是晨落，中午闭门谢客
更多的动物在雪线以下
世代袭居，高海拔的都仁错康
足够自在了，但与神的距离还差三个厘米
《途径雅鲁藏布江右岸》
两边的荒芜，揭示风在西藏的另一种力度和作为
高处的江河来自更高
雪是天堂给予群山之物质盛宴
庞大的事物总被列为象征
雅鲁藏布江是众人所能触摸的
缓缓移动，在拉萨，一条江宽过无际
而且唯一。右岸的柳树遮住部分
目击者觉得悲伤的地方。跑云朵的天空
万神聚集。这个世界只有伟大的地理
信仰只是现实主义黑夜里
擦不着的火柴。连续的马兰花赶赴黄沙
它们看到蜥蜴，把麻雀放在手掌
尽管庞大、不息，但还是有些孤独
冷和热同样，雅鲁藏布江让我看到的
是一根无际的绳索
拉萨之夜，我在梦中扶起滔滔流年
群星以水为世事清洗悲愁，罔顾万头攒动的世俗生活
《拉萨》
一个陌生人闯入意味着
缺氧、失眠、嘴唇开裂。疼是生理之世俗反映
2014年5月24日。我从山南来到金珠西路
自感如一只雪猪，惊慌如首次面对
高海拔之人类世界。往住处走的时候
尘土昂扬。我四下张望。感觉拉萨似乎一块沙土地上
竖起的一块宽石，人搭起帐篷，生火煮肉
牛羊在拉萨河畔偶尔叫唤
牲畜仰望的，安身立命之外
还有活下去和活得好一些
《哲蚌寺》
可以把手伸出去，帽子早就摘下了
寺庙里的味道显然是尘世的。佛家原本俗身
最可爱的该是那一些密宗大师
香烛烧、藏香香。从这里到那里
全是信仰的幽暗通道。磕长头的男人脸色黑灰
女人站起时的眼睛看我
和我们这些游人。出门时候我心情发沉
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站在主殿以外的广场
庞大的哲蚌寺，金顶明亮
穿红衣的喇嘛点头微笑
我也笑笑。下山路上我再一次回头
哲蚌寺，一座人类的建筑，时间及其收容物
幽秘、沉默、昂扬，兀自向上
《布达拉宫》
只见其在。越走越高是西藏的一种习惯
我从外围看到。想起此前去过的太宗山与都仁错康
自然之存在总是突出人类
包括他们的灵魂
进门向上，宫殿缓慢上升
如一个人由世俗挣脱
一具肉身逐渐脱离尘埃
我是分批参观者之一
众人仰望是一种自发的群体行为
最初的建筑者仍旧在某处安详，在宫中
被尊崇
孤单一人算不得朝圣
在宫顶我气喘吁吁，满目佛陀
导游在讲他们的由来。我从宫后下山
正午的拉萨空旷，行人口衔日光，不慌不忙
《兰州》
一下飞机就嗅到了
有人用羊角磨刀；有人浑水找鱼
有人口溅酒水。牛肉面早餐
再加花生米，拍黄瓜。羊肉是午餐的事
接下来的河，黄，疑似大地骨血
坐在河边必须诵诗
或者弹琴。白塔山上槐树居多
皋兰可骑马。有一年我在三台阁敲钟
命运轰响。整个兰州失魂落魄
最好的该数与你同在
对于青春来说，酒是最好的风衣和角铁
东方红广场夜间繁闹
面孔都是生硬的。几盏灯火背影
几辆不拐弯的汽车。睡下之后才忽然明白
所谓的兰州不过半艘船舶
也不过三只风筝，在天空找到历史
和星子的包裹。阔别止于念想
几年后我再来到
中川机场寥落，一个人和他儿子
穿城而过，惊动的，只是2014年初夏
蹲在尘土里的半盏清茶，黄河依旧烟叶声色
《夜过河西走廊》
走着走着就黑了。人生若此
世事亦然。邻铺的母女一看我就笑
儿子是主要的
父子俩说话，五子棋我不会
象棋更不行。他无聊
再看书。对话忽略时间，罔顾一切
该是乌鞘岭了。夜色是一把匕首
生命时刻被杀戮。行进也是倒退
到武威南，天就黑透了
依稀可以看见铜奔马。海藏寺钟声
想当年我也在凉州浪过
学唐朝人走路，还想有一把剑
一壶好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接下来的金昌，好似兜里一枚硬币
上面有祖国。大戈壁之后，灯火面若土色
山丹：匈奴和他们的阏氏
近铁路的草根下有血
张掖如那尊睡下的大佛
无人惊醒的黑河桥头
玉米吐缨，临泽小枣花正开了
只是宛如小米粒。左边祁连山
积雪闷声撒娇。高台我只能想起西路军
曾看到过董振堂将军
照片的头颅。大凡英雄多以悲剧告终
祭奠他们的只有一河卵石
一面墓碑。这对清水镇来说等于心跳
唐后期，帝国在此与吐蕃签约
现在有一条铁路，斜刺巴丹吉林沙漠
酒泉我有些犹疑，西大街逗留太多
吃饭喝酒好像前一刻
我和你的事。尊敬的土著们与我说话不多
最好的当属湘菜馆了
前些年鼓楼四周。新城区去得甚少
我知道我只是一名过客
不骑马，坐火车，不闻羌笛
一如2014年此夜，满天空的胡笳和车辙
《果园》
更多的是放逐。谁见过一群女子
集体呜咽？绿色是这世上煨心的药
夜间洗衣的人，总有一次遭遇闪电
没有花朵的生活堪比受难
果园是一次隆重集会
拿铁锄的，请给果实以红晕和木铲
果园一生所爱。夜半赶路的骑士
不忍卸下他的马鞍。三月里雪花照月
爱恨被风埋汰，最好的时光不是河边寻旧
置一张枣木书桌
三杯好茶，知己零落
半空一声鸟鸣，起身桃花兀自烧灼
四月最简单，果实揭竿而起
这些歪瓜裂枣
典型非暴力主义者
杏子最优雅，桃子紧跟西瓜
八月里众生安恬，玉米咬牙切齿
叶子们提前倒卖光
果园盛大且卑微，所有伤春悲秋的人
请系好风衣，扛起梯子，攥好草筐和镰刀
《野花》
前世叫神，今生勉强作花
而且在野外。世界上很多事无人看管
野花算是其中最放肆的
她们用寂静架空
人总是将花纳入赞美，其实如草
在一个早晨骑马路过
或者开车邂逅。野花在露水中花容失色
最好的风也如她的舌头
野花孟浪，她开着，然后袖手游走
我不是其中之一。野花自我嘈杂
也可以称之为喧哗
每一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宫殿
错误的时候，是傍晚咳嗽的人
羞愧于寺庙钟声。野花于此时代
捉襟见肘，她们是心怀空谷的书生和妖孽
《近沙漠》
芦苇可以掩盖往事失踪的事实
你也可以。十八年足够买一艘船舶
巴丹吉林瀚海泽卤
骑马的唐僧，弱水河爱不上半斤鸿毛
万顷黄沙以下，额济纳深陷历史
唐时叫做合罗川
王维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当然还有汉武帝，卫青。李陵最孤绝
路博德修完烽火台
巫蛊案至今未完结。整个帝国盛满夜色
如今的沙漠只剩下蜥蜴和马兰花
胡杨大面积黄了以后
外嫁的公主不为和亲
回纥肩头的猎鹰，敌人头骨中的金箔
这一切都是前溯，人不堪为传说
阔别三年后我来自成都
想当年我只有一嘴茸毛
满腔贫民。十多年后我也落地生根
儿子肯定是婚后的
人生不过清水洗白菜，碗中造日月
为此我绝口不提沙尘暴，不拿棉花堵伤口
天空如深井，人心何不朽？
熟稔之事我倒不想提及，只是在戈壁外围
砂砾若年华，也好似素手和风舌
《巴丹吉林》
可在河边拔柳
柳是红柳。弱水河鸿毛不浮
再向北乃西汉侯官府
回纥公主城。废墟当然是人的
额济纳是一个沿用至今的匈奴语名字
胡杨林每年十月大面积失火
形如黄金甲帐。世上最快活的事
是一个男人，一匹好马，一张长弓
好马即青春，想当年我于沙漠来去
空骑着空，疼在疼中。白土一起三千丈
惆怅十万行。箭镞叮当
红狐可幻化为女子。长枪刺穿的
不是落日，就是苍凉
好在我知道此地是沙漠
上古叫流沙，汉时居延海
骆驼肯定是格日乐家的。黄羊最自在
沙丘是世上最昂贵的乳房
喂养天空之神。有些年风咬阿拉善
吹在心上的，不止风尘
那一次我在戈壁滩上，三棵沙枣树下
一位老喇嘛。最博大的不是沙漠
是一个人五指戳地
灵魂射箭，在内心的疆场
来几场自我厮杀。尔后用一枚绿叶包扎伤口
再用一杯烈酒
看！多么悲怆的落日河头
《旧游》
当然有后悔的事
沙尘最狂妄。那个在深夜逃跑的人
事实上你不知，骆驼很小的时候
马是它不具名的妹妹
苦和甜算近亲
常在月之戈壁叹息者
他收集刀锋的秘密，沙枣花的象征意蕴
十八年青春作伴
还乡其实也是放逐。当黑蚂蚁攻陷羔羊
年华就是时间的压寨夫人
最该宠幸的，三只白狐和它的气味
还有黄羊的蹄子
狼下颌，额吉的蓝头巾
这里不可能随心。欲望是对自身的轰炸
弹药就是黄沙，过度弯曲的良心
很多次我只身向内
瀚海博大啊，天空也沦为马贼
遇上河水何其侥幸
她婀娜，但也很疲惫
离开是肯定的。作为自然之一
接纳的背面是收容
人世太闹，没有谁甘愿以风为车
六月荒草掩盖的，多半惹人发笑
流云如丝绸。烈日不以己悲
在一个天深如无的地方最易招惹悲悯
苍生如此寂静
我也只好手扶夕阳，背手扬眉
《燕子》
天空不是燕子最爱的
她只爱天地之间契合的那一部分
或者只是一条线。一个和泥修屋的人
锄头好像嘴巴
他和燕子是与生俱来的
因此燕子把家建在屋檐下
燕子飞，燕子不想突破一千米
那里是灵魂汇集的地方
爱却是接地的东西。人间烟火
才暖心，河流越细小，涛声越美
燕子亦深知肉身的重要
也通晓人类的秘密。雨后我看到乌云
燕子正在突破
有一些掠着乡村屋顶
一些低空飞行。燕子要剪下人类生活
完整或片段已不重要
燕子飞，下落，在巢穴中窥探黎明
她们相信时间不久
一定要抓紧。燕子唧唧叫着
燕子不想庙堂宫阙，只要一家人团团抱紧
《沙漠纪事》
在沙漠娶妻生子。这样说客观
又浪漫。烟火气十足
恰如一条河在途中遭遇果枝
花朵那时候单调，但与其他人无关
因此可以夜空抚月
摘星是梦里动作。沙尘暴晚起额济纳
整个西域都是它的
如我当初孤身，十多年就有了更多亲人
沙漠从不是荒芜之地
绿洲虽小，似可抬手放在额头
戈壁深如乌有之心。说出此话的时候
沙漠愈发纯粹。那一年和妻儿去居延海
边疆浩大，海子套牢天空
弱水河南岸似乎有一窟壁画
我们捉鱼，儿子在胡杨树下逗笑蚂蚱
人生美好不过二三。更多时候和岳父小酌
岳母炒菜。妻子有时候嫌我话多
男人一喝酒就张牙舞爪
还特别脆弱。眼泪说她喜欢知心话
手抓羊肉、拍黄瓜，所谓的幸福具体又不可言说
《小令》
昨日如一张手，二次即可
一把青菜可以喂养的
心知就好。早晨算是人类一万种出发
生长是背地里的事
眉毛以下，天空怎那么多丝绸
如回到唐代。如一匹马衔月狂奔
一匹狼叫醒深夜
如今的河西走廊雨水忽然增多
空气有了粘人之力。最普通的鸡冠花
从侧面看，薰衣草根本不想逃跑
《独坐黄河兰州段》
这些都是兰州的
水是三泡台，烟亦然。
白塑料、塑料瓶、瓜子皮
对面白塔山、招商银行
移动改变生活向下
有一座清真寺
我在对面。坐在黄河腰上
大面积的土腥味
拍栏杆。想起李白老儿那句名诗
感觉自己也可以做天
物为人用，再大的河也被人类挤满
河水泱泱啊
太多的事不必此刻看见
一个人无非一朵涟漪
一次端坐，就是一次觉悟和长叹
警报声偶尔响起
肯定有罪犯。我身下的铁船纹丝不动
却总觉得，心事在此滔滔了一万零一年
《荔枝》
看起来鲜艳的，一定排斥心碎
荔枝是一群南方的马贼
在高而少雨之地盗取慈悲
于甘肃兰州
袭击黄河水。我吃到的是一家水果摊
摊主是一个不长胡子的男人
旁边坐在西瓜边上的
一定是他婆姨
偌大的城市比前七八年少了
七八吨灰尘。其实不必戕害舌头
辣椒很多的牛肉面
和荔枝遭遇，上半身花枝乱颤
下半身尤其可悲
因此身处中国之西北
不奢侈千骑一妃。家天下，皇帝是亡灵的亲人
半斤荔枝在手
我却不想剥皮啖肉
烈日健步如飞，接洽瓷实的乌云
回房间我才知道
所谓的荔枝子虚乌有
此前许多年我也在西北
想象有毒，现实张着疲惫之嘴
荔枝以其戴罪之身，在一场雨后验明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