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椤 杨献平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七十年代生。在《天涯》、《百花洲》《北京文学》、《山花》、《诗刊》《人民文学》、《小说界》等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近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生死故乡》《川藏秘境高处—西南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丝路上的月光马蹄》等十多部。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
桫椤,河北唐县人,1972年出生,在《当代作家评论》《光明日报》《文艺报》《南方文坛》《网络文学评论》等媒体发表大量文学评论文章,出版文学评论集《阅读的隐喻》。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特约研究员,保定市作协副主席。
桫椤:去年你的《生死故乡》影响甚广,“百度”一下能得到一千多个结果。你不要得意,今天先不谈散文,聊聊诗歌。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我喜欢你的诗——尽管一个做理论的这样暴露个人好恶不太好,但我还是忍不住表达一下心情。其实,在我看来,诗才是你的“文学”,散文只是你的“职业”。你自己认为呢?
杨献平:《生死故乡》不是我最得意的一本散文集,但是“效果”最好的一本散文集。此前的《沙漠之书》也不错,尽管其中没有特别惊艳的作品。
对我个人来说,在文学这条路上,诗歌可能真的是我的主业和最强项,而且是无意之中得来或修来的。刚开始写东西时候写诗,而且很上心。写了几年之后再看,自己的诗歌不是其他诗人的对手。再者,觉得诗歌这东西是有些限制的。“体量小”导致的麻烦是,你必须回旋着去表达。尽管这是诗歌的强项。诗歌也是文学体裁中的“塔尖”建筑或者建构,但当下的诗歌,尤其是近十年来的诗歌,倘若细读下来,我相信每个有眼光的人都是失望的。
必须要说的是,鲁院几个月,我个人最大收获,大抵是重新开始写诗。
我自己也认为我的诗歌要比散文好,批评要比小说强。散文我最用心,但效果可能最差;小说是刚开始写着玩。当然,诗歌也是玩。我认为,玩是文学出其不意,登峰造极的不二法门。这就像我相信文学天才就在我们之间一样。
桫椤: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无名的秘密。你我都是“70后”,我感觉这个代际的人都曾经是文学青年。你的文学梦是从诗歌开始的吗?假如不是,你是怎么想起来写诗?你还记得你发表的第一首或第一组诗吗?
杨献平:每个好作家都是诗人。贾平凹也写过诗。但我不是说贾平凹就是当今最好的中国作家。从本质上说,凡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当代中国作家,身上和骨子里都有点“贾平凹”。作家按出生年代划分是你们批评家为了言说方便而生造出来的一个“含糊的,不讲理的概念。”我本人不反对,但也不赞成。因为,批评和写作是两套话语系统。批评家和作家、诗人最好的状态是各干各的,各说各的。交叉时候就交叉了,不交叉那就相安无事。
我第一首诗歌发在《河北文学》,责编是王洪涛老师。一直想报答他,却没想到,他却在2000年去世了。痛心。第一组诗歌是刘立云老师发在《解放军文艺》上。这两位诗人对我的鼓励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程度。
桫椤:好编辑的伯乐作用不言而喻。因为你没有诗集出版,我只能在网上找到你近几年的部分诗作,早期的诗是什么样子的?诗风与现在相比,有什么变化没有?
杨献平:除了九十年代中期那三四年,把诗歌当回事之外,直到现在,我对诗歌丝毫不当回事。想写的时候就写,不想写就拉倒。没有使命感,也没有功利心。没有宏伟目标,也不想和谁比试高下。“华山论剑”“美人谷论争”一类的事儿是浮在面上的几个半吊子诗人所热衷的。我就是写点诗。而且觉得,自己的诗歌完全可以秒杀现在于诗歌界混得人模人样、风生水起的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所谓诗人。
我早期的诗歌抒情是必须的。看看九十年代多数诗人的诗歌作品,就知道我的诗歌了。那时候耽于抒情和想象,当然也耽于美。对社会视而不见,对庙堂江湖也懒得搭理。就是自我的抒情,美好,铁血,纯正,有爱,略微疼几下,如此而已。现在的诗歌,从态度上是一种游戏的,不正经的,不装逼的多。记得2010年左右,我一个人刚到成都工作,没事写了几个诗歌。摇滚式的,有点嬉皮和江湖混子的感觉。有一次和朋友聊起,忽然想创立一个“摇滚诗派。”仔细想了想,还觉得真可以。可到现在,觉得搞流派没意思。诗就是诗。流派都是自我标榜的,充其量一个符号而已。真正的诗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鸟流派和团体来“站台”和当“背景”。
2013年在鲁院,再写诗歌,也是想告诉其他人,诗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我要写诗,也应当是一个好手甚至高手。只是我不把诗歌当成一个事儿,至少不是主业。诚如你所言,我的诗是可以自视甚高,自感牛逼的。只是我不愿意去争,懒得去争罢了。
说起来这三个阶段,变化是有的。90年代中期写诗是苦大仇深,掏心扒肺地当个事儿去干,干到一定程度之后,发现自己真的无力突围。尽管那时候有几位诗歌前辈对我的诗歌非常看好。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转向了散文写作。现在回身去看,90年代中期的诗歌一般,有几首还行,大多数是可以称之为“标准垃圾”的。2010年写的诗歌,倒是有点意思。其中多了反抗意识,也更切身,尤其是时代中的个人经验的强度引入,是我90年代诗歌所没有的。再就是2013年在北京的诗歌。说实话,多年不写诗忽然再拿起,却发现自己修炼了几年的诗歌技艺丢失了。所幸,很快又找了回来,而且越来越像模像样,还与前几年所写的诗歌截然不同,无论语言还是技术,思想还是经验,都有新的拓展和进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桫椤:你再次强调鲁院的学习,看来这段经历对你我都是重要的,让我更深地理解了文学,也让你我相识,更让你重新找回了诗歌。促使你的诗风产生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呢?你觉得人生的阅历和文字的训练哪一个更主要呢?这个问题也可以算作你的经验总结,供后来者参考。
杨献平:就是当回事和不当回事的原因。当回事儿的话,你是诗歌的奴才,被它绑架和统治;当然不会有好的诗歌出来。不当回事,你就是诗歌的王。它是你的臣下和奴婢。这样说,估计很多人会骂我冒犯缪斯。且不管他们。人生的功课人人时时都在参详,作为写东西的人来说,苦难、疼痛、失败、爱着、宽恕、自由的不可能、生命在时间中的被摧毁感、灵魂也时刻被复杂的人心、人性凌迟和震撼着。人生是一门系统课程,文学也是,诗歌更是。生命本身就是诗。诗其实就是人与神的对话,是人与兽,善与恶的“接壤”那部分的植物和云霓,风雷和雨。
桫椤:很诗化的总结。最近杨克先生出版了《杨克的诗》,其实我也一直在说你应该出诗集。尽管诗人和诗人之间是不能比较的,但是我还是想说,杨克先生的诗我也很喜欢,所以我在跟一些诗人交流的时候,数次推荐“二杨”的诗。在我看来,他和你的诗有某种共通之处,就是离生活现场近,即所谓有“烟火气”,即所谓“及物”,他的比你的“烟火气”还很重。你曾经说“散文是离生活现场最近的文体”,你怎么看待诗和生活的关系?
杨献平:杨克先生的诗歌我也拜读过,好诗。这几年,他把《作品》杂志也办得很好。在这里向他致敬。你推荐我的诗歌,算是有眼光的行为吧。哈哈。尽管这话很多人不以为然,甚至会嘲笑我。不过,那些嘲笑我诗歌的人,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会向我致敬。这话说得不着调,但可能是有的。
散文随笔我觉得就是写当下之事的一个文体。前事前人做了,做得比我们好。未来自有后来人去干。当代人就是要写当代,哪怕是临摹,照搬,仿写,也比趴在前人典籍和尸体上吸血要强上一万倍。说实话,我挺可怜那些围着历史“施法”的散文随笔写作者。他们以为找到了历史真相的大门,却不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所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你连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特别是个人在时代中的生存、生命、精神和思想经验都写不出来,去写隔了几十年,几百上千的时代,那不是隔靴搔痒是什么?因此,对于真正的作家诗人来说,如何更好地书写“此时我在”这个命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桫椤:我赞同你的观点,对当下生活本质的把握确是有难度的。这也说明你的诗歌创作是重视生活经验的,对经验的重视或许保证了你的诗歌宽度,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让你获得了上述的自信。的确,你在诗中能够“所见即所得”“所想即所写”,你有驰骋纵横的野心,但是很多时候,你还是不想天马行空,你有更多的脚踏实地的写作。你也写自己的沉思,比如在北京的那一组,《失眠之书》《不被挪移的名牌》等,但它们显然也不是漫无边际的“妄想”。这是你的自主还是无意识?
杨献平:写作就是掠地飞行,有尘埃泥土,也有风声彩虹。现实生活和现场的经验是“触发器”,半人半神才是爆破点。文学写作,不就是从大地上来,到精神里去吗?没有哪一种文学凭空臆想构成,虚构也必须建立在现实的经验之上。因为,现实之中某个“场景”和“细节”就是一个导火索,就是空中武器“点火系统”,写作本身就是“精确制导”的过程,尽管谁也难以精确地“命中目标”,但每个写作者都会朝着这个目标费尽周折且不遗余力。
桫椤:记得鲁院毕业前,你和高鹏程发起“离别赋”的同题写作。你的作品中有两句我记得特别清楚:“来到以后,你像钻石,在靠近心脏的骨头/一手捧着玫瑰,一手把持小刀”。就像黑泽明说的,“没有比一部电影更能说明导演的了”,看上去生活中的你那种放达、豪迈,其实在你的诗面前完全可以判定是虚张声势的“伪装”,这是一种矛盾吗?你自己怎样解释?
杨献平:鲁院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对我来说,人到中年,再恬不知耻地“任性”几个月,也是人生之幸事。我和鹏程是一对好搭档,在鲁院有“基友”之名。但落实到诗歌上,我觉得我们那一届有几个很好的诗人,除了他们诗歌组的,还有苏瓷瓷、孙学军等写小说的。发起那样的一个活动,其实是想大家都写写诗。写诗我觉得是任何文学创作都是有益的。伟大的作品本身就是诗。你可以没有诗意但不要没有诗性。
具体到我个人,我是非常矛盾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多面体。我玩是玩,沉默就是沉默。有时候各种情绪和表现转换还非常快。这一点,我自己知道,但没法克制和预料。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很真诚地对待某个人某件事,但是我发现某个人某件事有点让人“不爽”就会起戒心,而且这个“戒心”会持续很久。这不是记仇。我还觉得,人的品性好坏,是与生俱来的。我也觉得,搞文章的人,都应当是放达的通透的,他对世事人心有着精密的观察,也有着天性的敏感与近乎科学的分析。
文学就是探究复杂的人心人性的,作为作者,本身也是很复杂的。唯其自己复杂,才会与这个复杂的时代和人性人心相衔接。
桫椤:透过你的诗,我知道你的真。你有一首写父亲病故的作品:《失去父亲的夜晚》,或许是相同的经历引起我和这首诗的共鸣。从诗歌到散文,你的“南太行”叙事不脱对亲人、对乡邻、对故乡的怀念。你长期的军旅生活使你远离故乡,“乡愁”一直是支撑你写作的动力吗?
杨献平:我还有一首《父亲》,比较长,也口水,纯叙述。我觉得那个更好。将一个农民的命运与他所经历的时代链接起来,目的是让人看到时代这架重型机器在具体人,尤其是一个农民身上碾压的痕迹。此外,我还写了一首《给儿子的诗》,一百多行。也写到了时代对一个孩子成长的影响。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一个作家可以真正地胸怀天地,即使他有囊括寰宇的境界,但在实际的写作当中,他也只能专注于具体人群和具体人来完成。
乡愁其实是一个很空茫的词语。乡,其实就是生身之地;故乡,就是一个人在人世间首次扎根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对故乡的依赖,不是地域在起作用,而是亲人。尤其是在这使人越来越孤单的当下时代。很多人对世界失去了信任,进而对周遭也没有了依赖。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找一个安妥之地,不管是精神的还是情感的。因此,故乡便成为了我们的不二之选。当然,故乡也是我们根脉所在。任何人一生都必然与之发生关联。
桫椤:你基于故乡建构起的“南太行”文学地理学辽阔而深切,其背后的图景中深含对传统的回望和敬畏。你的很多诗作都在探究传统与当下生活的关系,以及你基于这种关系之上的生命感受,《回乡》《悲歌》《关于母亲的饥饿记忆》《在故乡的城市给你写诗》,从中我甚至看到古代士子的伦理道德,即所谓“士必以诗书为性命,人须从孝悌立根本”,诗书孝悌,你觉得你当下的生活有否受此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