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峰的民歌
好多人听过
但好多人并不像我
我想赖着不走,一杯酒
十杯酒,十块烧红的铁
——赵旭峰唱着
他嘴唇的莲花
他的舌头肯定是我今生所见最美的
我忘乎所以
我听着,天籁在简单乡居
隆起天堂
户外是什么
我忘了,我只是听
在民歌当中,似乎大片油菜花上的一只怀孕的蝴蝶
在天梯山间
就是赵旭峰了
我听着,赵旭峰似乎并不快乐
我有些黯然
我只是一个听歌的人
一个过客,在赵旭峰的家里
像一个偷窃者
《凉州小曲》
十个红僧
敲响铜钟
一只蚂蚁
看见葡萄
有人敲门
深夜滑倒
马在倒嚼
刀子翻身
听见哭声
歌女死了
梦见匈奴
白玉碎了
杨树折断
尘土扑面
谁在说话
风吹门牙
《甘州城西郊》
我清楚记得甘州城西郊
有一大片坟墓,还说谁拥有它们
谁就是世上最有福的人
此刻是凌晨,坟墓也和人类一样
睡着了。夜风吹拂的河西走廊
一个过客,外省人,他没来得及忧伤
就被一闪而过的甘州城西郊
大片的坟墓,风一样抛向更西的地方
《武威》
马踏飞燕;西夏石碑;星星照着
喝酒的夜行人;响亮的马厩,星辰的光晕
哎呀,我的二妹妹,凌晨了你还不入睡
我的心肝宝贝,清晨的红柳叶子上没有露水
我在凌晨穿过武威
大面积的凉州:葡萄熟透,青稞归仓
牧羊的匈奴,手捧头骨和星相
手提镰刀的女子,我想咬一下她的舌头
《黑夜的祁连山》
蓝色的窗帘掀起来。是一阵风
是我的眼睛,黑夜的祁连山只有黑的雪
那该是天堂吧;很多的雪豹和羚羊
野兔和蚂蚁……在列车上,我看到黑夜的祁连山
只是一堆庞大之物;横在人类黑暗的中心
我突然感到心虚,想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上一次厕所,再好好睡一觉
要梦见西王母,还要骑上九色鹿和蝴蝶的花车
《夜火车》
黑夜的火车肯定通往
挨着我坐的一位姑娘一直在打电话
更多的人堆在走廊,更多的气味
让人厌倦。火车猛然刹车,我碰到了黑夜
玻璃窗上的一滴雾水
落在我的手背;那位姑娘咦了一声
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兰州》
金铁交鸣,天上来的黄河
我想捧起一把经卷,在兰山顶上撒落
牛肉面大致是最好吃的
最好喝的是外地酒
那些天我在黄昏出没,街道逐渐冷清
抬头的楼宇,分明是天堂的花朵
躺在兰州的胸脯上,我总觉得自己
像一个怀抱羊皮的过客
《棉花》
要掏出灵魂,骨头冒血
千丝万缕,还要赶尽杀绝
棉花。棉花。棉花。我大声叫着
我温暖,我终于懂得了这个暧昧的世界
它是棉花,包裹的,压制的
打击的和强化的。棉花于我是贴心的女人
棉花于我是光明的白
我是人,类似一粒发脆的棉籽
我歌颂,其实是歌颂温暖,自私的
你难道没有听说:霜打的棉花,在秋风中展开的
唉呀我的亲妹妹,棉花像清水一样洗劫了我
《写给母亲》
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当然还有不幸。母子千回百转
造化之功。而农民这个宿命
在中国如影随形。浮土从来不接纳雪花
群草之间,随处都是满斤的疼痛
一个人从小到大,一个家由二到三五
这不是过程,是一滴水及其攀升
一条线缝补的清风。这么多年来
我们所做的,不足以面对国家和英雄
即使浩大的宫阙
如今你年已七旬,我也不惑半生
乡村屋漏,玉米和麦子,卑微者从不发声
天地之所以明亮,大地为其阴影
《成纪古城遗址》
在成纪古城遗址,我触摸的只是一块碑
背后是即将成熟的苹果
沉甸甸的,把现在像往事一样压弯
像我这样一个过客
在时间的废墟上,稍作停留
作姿留影,又历史一样风流云散
可以遥想一下,在成纪古城之中的那些人
他们的时代是散漫的
或者是有规矩的。在2010年仲秋的静宁
我忍不住想:大片的苹果和枝叶
它们的根,是不是扎在成纪古城
众多的骨殖和灵魂之上
感觉生之迅即的人应当在此黯然
或者痛快一笑。穿行之间,肩膀被苹果的脸蛋打疼
后来是一阵迅即的雨
同行的人走远了,我又在成纪古城遗址石碑前
站了站,往路边走的时候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像是成熟的玉米穗儿
又像是隔空伸来的一只金色手掌
《在李店镇想起飞将军》
我想到飞将军,这个与我隔空千年仍很
亲切的男人。我时常想和他一起
杀戮在公元前的疆场。我是慕李广之名而来的
在今天的静宁,李广这个名字或许是陈旧抑或沉默的
如同站在山峁上就能看到的河流和村庄
这是天下人都爱的,一个站着用长剑穿吼
倒下了却还站着的男人。千载之后,我依旧是飞将军的麾下
一个不称职的战士。我一直想拜谒他的庙祠
要在他被塑造的泥像之下
大哭一场,或者尘土一样落在他的睫毛上
可在我只是看到放倒的爬犁
堆放的小商品,穿着朴素的人,还有干枯的车辙
不高的山坡参差向上,在众人聚集的房间
我也和他们一样,张着两片红嘴唇
啃食红苹果。中午的小饭堂里有我喜欢的洋芋
满座的同行者,一人一个,我从来都没这么好吃过
车到山岭,我还惦记着飞将军
再回头,把他的出生地,使劲用眼睛记着
静宁的形貌有些川地味道
满山的荒草正在被时光收割
在静宁的李店镇,我一颗心总是凌空悬起
一颗心被一位名将,暖在了他空旷的战袍或者腋窝
《苹果》
小宝贝,我好久没有这么喊了
我感到羞涩。在你面前,我不怎么好看的脸
也像你一样好看了
我铁打的骨头,也流出了甜的汁液
你的胸脯鼓鼓的,我咬一口
是洁白的。多少人要在其中醉生梦死
我再咬一口
这里面的美,暖人心
这一切都是从味觉开始的
到达灵魂。我由来就觉得了一种汹涌的辽阔
就像我们前生,在一滴雨水和一阵风洞房
——有着持久的激烈、忘我,甚至超度般的极乐
我们至今爱着,每一次都电光石火
每一次都会落地生根
用甜和清脆,献身的方式
在人类的田野,与所有的生命一起融汇渡过
我想这就是苹果了,在世界的每一幅牙齿和舌尖
肠胃和血液,成为潜流的江河
每一次的抚摸,应当都是一首感恩之歌
每一次的咬下,就是要喝下这甜美的骨血
《父亲和我》
上帝说:哀恸的人
是有福的。温柔的人必承受地土
清心的人拥有天国
亲爱的父亲,从你的手指
皱纹,从一株草的内心
从一粒尘土
我看到一个人在大地上的蠕动与坐落
而悲哀常在
苦难永不停歇
门前的梧桐树从没落过凤凰
河边的柳树,时常在污水中绿叶婆娑
人世的风,也从来没有将我们的屋顶吹破
你的瘦子在泥土中起落
身影像是河水冲刷的某块石头
父亲,我们是前赴后继从的两朵野菊花
是逐渐发黑的苔藓
是暮秋时节持续变黑的两枚树叶
父亲,我们从不清心寡欲
从不以为面对的生活
应有尽有。我们被卵石和灌木包围
被屋檐的滴水
打湿衣襟……众生如此惆怅
众生中的我们,一前一后,参差错落
《傍晚的鸣沙山》
天色一下子就暗了
月牙泉冷了。落日烧红西域
我一个人,坐在山顶
听寂静的沙子
被风吹着,从高处到低处
从我到你——直到黑得看不到自己
鸣沙山上,众沙汩寂
众多的神,手挽手,肩并肩
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莫高窟》
还没进入,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么多的洞窟被时间泡成尘土
神灵们人困马乏
关门睡觉。从东到西转悠了一圈
到第365窟,我忽然想和一位唐朝的伎乐天
一起,摘两串敦煌葡萄
挂在胸前;抱两颗瓜州蜜瓜
再西行七十公里,绕道阳关回家
《阳关遗址》
正午的烈日照得阳关大道
一片荒芜。寻人租马的老妇女手持竹条
马匹上的汗水
像是敦煌五月的葡萄
而王维的阳关已经算不得废墟了
空旷之地,西望戈壁
湛蓝的天幕,风在啃食流云
我在戈壁上转了一圈
带回一身尘土。阳关渐渐远了
一只又黑又大的鹰
从祁连高处,犹如岩石破空
《黑夜的敦煌》
在黑夜,敦煌才越走越深
英雄抱紧酒樽
我也才能像个将军
把剑刻进内心。抑或做个传教的、远征的
出嫁的、朝贡的、归家的、逃跑的、偷情的、放逐的
贬官、浪子、商贾、旅行者、官员、盗马贼
……我在的敦煌黑夜幽深如井
遍地葡萄,胡帐胡腾舞
羌笛吹到心碎。我要找到最爱的人
骑白马,唱情歌,马兰做桂冠,弯弓射大雕
《瞬间》
月牙泉的黄昏,一个女子从白色的栅栏
一闪而过。她额头的沙子
就像另一个落日
众多的沙子在傍晚沸腾
在沉默的水中
聚集蛙鸣。我看到更多的人从沙山惊呼而下
然后是黑夜
是寂静……颗粒型的寂静蔓延开来
越来越大的梦境
一时让我无所适从